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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想一打開就看到貞吉立在那,抱著個托盤打盹兒,正如送他帕子那晚的模樣。
「有事?」謝蘊看到了冰糖燉雪梨,還是問一句。
「下午聽你嗓子不大舒服,想著給你做了這個。」
他有些無奈,明知她的心思,「現在已經十點鐘,只有碼頭討生活的人才會吃宵夜。」
而北平沒有碼頭。
「那我去倒了,你歇罷。」
到底是富家養出來的小姐,受不了一點挖苦,這份難堪不比下午頭腦發熱後面對的羞赧少上分毫。
謝蘊拉住了她的手臂,面色有些沉重,「下午同你說的話上沒上心?」
貞吉趕忙點頭,卻迴避他的視線。
見她點頭,謝蘊三兩口就喝光了那巴掌大的碗,再放回貞吉端著的托盤上。他轉身要回臥房,貞吉在門口也聞得到厚重的煙味,嗆鼻子。
「端下去讓下人明天洗罷,很晚了,小丫頭。」
他嘴裡甜滋滋的,說話聲也打了滑,放輕許多。
貞吉眼觀鼻鼻觀心,淡淡應答了聲,隨後又是面對不留情的關門。
「那晌我便覺得有些荒涼之感。
下午我同他說:我心裡有你。寒生沒握槍的那隻手鉗制住我摟他腰的腕,我不敢抬頭,閉著眼睛也想得到他在皺眉,且神色嚴肅。
「謝貞吉,來北平之前,你爹沒有告訴過你,要叫我小叔?」
他就算生氣,帶著姓氏也還是叫貞吉,真會抓我的心思。
我死死糾纏,「堂叔家的二姐姐去年成婚,嫁的還是她天津的表哥,我同你差更遠。」
寒生似是有話不能直說,深呼吸了幾口氣,大抵整個人撲在他懷裡太柔軟,並未對我動粗,「這宅子裡已經有少奶,北平也早已不興前清的那些老封建,你還小,安生過去這半年,等江蘇的戰事歇了,就立馬送你回南京。」
話音落下便發了狠把我扯開,手槍放回配袋,只留了個背影。
可這人已經放在了心裡,嵌得嚴絲合縫,我但凡想要把他拿出去,便血肉淋漓、如同刀割。
——貞吉書於民國五年八月五日」
那晚過後,貞吉依舊每天花上個把時辰,不僅給自己的衣服薰香,還順便帶到他的書房。
謝蘊默許她的的關切行徑,只要貞吉不再說那些放肆過火的話,他就可以把這些當做叔侄間的情分笑納,就連貞吉做的點心也會賞臉多吃幾口。
沒兩日北平放晴,短暫的降雨至此結束,又是滿目燥熱,秋老虎要來了。
本以為謝蘊會晚歸,卻不想中午就和謝欽一起回來,徑直進了書房,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書的貞吉都沒理會,還是她後知後覺地覺察到血腥味,趕忙跟著上了樓。
推開書房門的那一刻,謝蘊已經褪了軍裝外套,白色的襯衣敞著,因角度的問題貞吉看不到他胸前,只有點點紅色的血從白中透出來,謝欽正在給他處理傷口。
看到貞吉不請自來,謝蘊掃了眼謝欽,轉而有些皺眉地申飭了句:「叩門的禮數都丟了?」
貞吉靜靜望過去,「下次不會了。」
謝蘊沒再吭聲,她不忘帶好門,湊近了默默等著,謝欽收好了藥箱,問謝蘊還回不回九嶺鎮的駐軍點,謝蘊像是想到了什麼,略顯煩躁地搖了搖頭,謝欽便自己回去了。
外人都不知道,所見謝蘊都是他冷酷決策的樣子,只貞吉心細,她看的是他一切脆弱情緒。
謝欽走後,他襯衣仍舊敞著,貞吉忍不住問:「怎的好端端地傷了,父親打仗回來也沒見流你這麼多血。」
他有些避諱著用前胸示給貞吉,還是背對著她系上扣子,隨口說道:「軍營里的事情,少打聽。」
實際上不過是同幾個下屬練了練拳腳,鮮有地用了匕首,那些人比他傷的還厲害。
「今日有煩心事?我見你眉頭皺個不停。」她巴望著做他的解語花,奈何謝蘊不領情。
「謝貞吉,我說的話你都當耳旁風過了?」自從上次之後,他不再叫貞吉,總是連名帶姓,恰好她也從不稱呼他,彼此彼此。
貞吉執拗,表情淡淡地望過去,眸子裡寫著克制的殷切,「你受了傷,我緊張你。」
她總是那副冷淡模樣,做的卻是全天下最不矜持的事。
……
王媽上樓聽到了哭聲,停在謝蘊書房門口沒敢再動。
從外面聽得真切,謝家小一輩的六小姐正在低聲地哭,三爺又動了怒,隱約還聽得到抽打的聲音,下人們聞聲趕來,沒一個敢敲門問候。只在心裡祈求這位六小姐快些服軟,三爺也能早點發慈悲。
書房裡貞吉立在那,卻並未垂頭,倔著臉看他,雖然雙頰已經掛滿淚痕。
謝蘊不知道多少次問:「叫不叫?」
她只哭著搖頭,一言不發,雙手平抬著,任他戒尺不斷落下,掌心見了大片的紅,麻的神經都抽著疼。
他讓她叫的,是她從未叫過的稱呼——「小叔」。
「我生平未見高山,不拜佛廟,動心的年紀遇上那樣一個不凡的人,傾付徹底,念念不忘。
北平的謝三少名聲做派再橫又如何,繞指柔變作百鍊鋼,同樣教他折不斷。
那天到了最後,眼淚許是都要流干,我也未開口叫他一聲。我有自己的執拗,叫出口了,情分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