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頁
冷汗滑過臉頰、脖頸,好似當年血的觸感。
他長吁了一口氣,雙手撐住額頭,掌心碰觸到眼皮,那裡熱得不正常,是流淚之後的溫度。
可是眼角明明沒有淚。
大約在夢裡慟哭過,現實里的身軀亦會有反應。
片刻,他抬起頭,揚起脖頸,灼熱的雙眼緊閉,右手在胸口猛力捶了三下。
胸口不痛,頭卻痛得厲害。
他用力按了按太陽穴,沒有開燈,想喝點水,在床頭柜上一通摸索,才發現沒有水杯。
喉嚨乾澀難忍,就像含了一嘴沙子。他不得不下床,向臥室外走去。
一個人生活久了,活得粗糙,從來沒有睡前在床邊放杯水的習慣,半夜醒來口渴,要麼忍著繼續睡,實在忍不了了,才勉為其難爬起來,去客廳和廚房尋能喝的水。
剛走出臥室,就踢到了一個軟綿綿的物體。低頭一看,是晚上剛從壁櫥里拿出來的狗窩。
二娃在徐戡那裡住了一陣子,馬上就要回來了。
他抬腳將狗窩撥開,繼續往廚房走。
向來空蕩蕩的冰箱被塞得半滿,有零食,也有能放一周左右的食材。冷藏室燈光明亮,他眯起眼,適應了好一會兒,才拿出一瓶冰鎮可樂,一口氣喝掉一半,然後蓋好扔了回去。
快到清晨了,但窗外還是漆黑一片。最近天氣涼了下來,天也亮得晚,不看時間的話,還以為仍是深更半夜。
他沒有立即將冰箱門關上,留了一道巴掌寬的縫,靠在冰箱壁上出神。
睡意已經沒有了,但精神不太好,腦子也算不上清醒,頭還在痛,只是沒有剛醒來時那麼劇烈了。
頭痛已經是老毛病。西北邊境條件艱苦,任務繁重,壓力更是大得普通警察難以想像。那不是什麼工作、薪酬、人際關係給予的壓力,而是來自生命本身的壓力。
生還是死,是每一次出任務時都會面臨的考驗。
回來這幾年,偶爾在面對極難攻破的重案時,他會有頭痛得快要炸開的感覺。陳爭、韓渠押他去看過醫生,檢查結果一切正常。陳爭開玩笑,說你小子肯定是用腦過度。他懶得爭辯,就當是用腦過度好了。
但實際上,那是壓力太大時的心理反應。
目睹死亡,殺死過人,險些被殺死,他對死亡比很多人更加敏感。而重案總是涉及稀奇古怪的死亡,那些受害者——無論該不該死,無論死得極其痛苦還是沒有痛苦——都時常刺激著他的神經。
好在已經習慣了頭痛這老毛病。
他在冰箱邊靠了一會兒,合上冰箱門,向陽台走去。
一連處理了三個案子,沒有工夫照顧家裡的花花草草,有幾盆已經死了。
以前和柳至秦開玩笑,說養花弄草比伺候寵物好,花草死了便死了,扔掉就是,寵物卻不行,死了還得擠幾滴眼淚,麻煩。
但現在,養了許久的花草真的死了,心裡還是有些捨不得。
遺憾的是他對花草實在沒什麼研究,只知道去市場上買,問了名字也不用心記,回來就忘了,等到人家死了,都不知道人家是什麼科什麼屬,大名叫什麼。
「哎。」嘆了口氣,他彎下腰,將枯枝敗藤從花盆裡拔出來,扔進垃圾口袋時還著實心痛了一把。接著給倖存的植物澆水、灌營養劑,又把陽台空著的地方好好打掃了一番。
做完這一切,天終於亮了,空氣乾爽清冽,有種秋天特有的蕭條感。
他伸了個懶腰,回到臥室。
晨光灑在飄窗上,超大號玩偶熊正樂呵呵地看著他。
記憶里,那個11歲小女孩的相貌已經有些模糊了,他看不清她的樣子,只記得她被傷害後無助的眼神,以及康復後彎起的唇角。
她是不幸的,被一群未成年人渣肆意玩弄,身體雖然無恙,心靈卻蒙受了巨大的傷害。
但和另一些小孩相比,她無疑是幸運的——她的父母對她照顧有加,她自己也足夠堅強,已經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傷害給予她的是強大。
同樣是小女孩,王湘美、張丹丹、陳韻遠沒有她幸運。王湘美和張丹丹已經死了,身體或完好或慘遭蹂躪,從此都再也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兇手是否受到應有的懲罰對她們來說毫無意義,她們最後的記憶是疼痛、絕望、孤單,或許還有劊子手的臉。
至於陳韻……
陳韻比王湘美和張丹丹走運,最後關頭被救了下來,還有可以期待的未來。但警察能救下她,卻不一定能讓她「正常」地成長。
她得回到自己的家庭,陳廣孝和何小苗也許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也許不能,到最後,生活又會回到原來的軌道。
家庭給予人的影響巨大且不可磨滅。一些富有且理性的父母每逢周末都會帶著孩子駕車出遊,途中講述各種有趣的故事,以身作則收拾掉落的垃圾;陳廣孝牽著陳韻擠上人滿為患的公交車,為擠開老人而搶到一個座位高興歡呼,似乎搶到一個座位,就是天大的好事。
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環境,兩種截然不同的父母,教出來的小孩怎麼可能擁有相同的品行與視野?
陳韻救回來了,但陳韻的將來是什麼樣子,沒有人說得清楚。
在重案組待得越久,這種落差感就越大。
重案刑警確實能做很多人做不了的事——偵破多年未破的重大命案,抓住喪心病狂的連環殺手,解救命懸一線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