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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至秦坐在桌沿,一條腿支在椅子下方的踏板上,沒有立即回答。
花崇視線落在他長得出奇的腿上,有點想教育他坐要有坐相,別老是坐桌子,也別明目張胆地秀長腿。但仔細一想,便在心裡打了退堂鼓。
柳至秦這人,大多數時候挺規矩,尤其是坐在電腦前的時候,但偶爾也不那麼規矩,喜歡坐在桌子上,喜歡伸長兩條腿。在辦公室還算收斂,在家裡就是另一幅光景,腿一會兒架在椅子上,一會兒架在沙發背上。明明是挺粗獷的姿勢,偏偏柳至秦做出來,就似乎自帶賞心悅目的濾鏡。
大約是因為腿長,且好看。
花崇回過神,索性和柳至秦一塊兒坐在桌上。
「在現有的證據下,我傾向於相信魯洲安就是兇手,他並非是被殺害,而是畏罪潛逃。」柳至秦說:「不過案卷有時候並不可信,我們還沒有直接接觸這個案子。有時證據也會說謊,比如目前證據都指向歐湛,但兇手很有可能是另一個藏得很深的人。」
「那就假設,魯洲安確實是兇手。」花崇說。
柳至秦眸光半明半暗,片刻後道:「王家三兄妹視王章炳為拖累。對魯洲安來說,胡有也是拖累,並且是更重的拖累。因為為了這個生活無法自理的外公,他放棄了自己嚮往的工作。還有一點,和王家三兄妹相比,他精神上的負擔更重——王諾強、王孝寧、王楚寧過的是得過且過的生活,沒有太多職場上的追求,但魯洲安明顯是希望在兵工廠干出一番成就。換言之,他有理想。」
花崇點頭,「受辭職回家影響,從25歲到27歲的兩年間,魯洲安的心理出現巨變,他由一個對生活有嚮往的人,變為了殘忍弒親的劊子手。如果他還活著,從27歲到40歲這十三年,他必定東躲西藏,找不到一個安身立命之地,那他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
柳至秦垂首思考著,半晌抬起眼皮,「剛才我說,在辭職回到荷富鎮之前,魯洲安有理想。也許對他來說,做研究是畢生的追求。胡有患病,胡香娟強迫他回家照料,等同於是毀掉了他的人生規劃和理想。我們可以設想一下,當年胡香娟對魯洲安說了什麼。」
「案卷里提到,胡家的鄰居說,胡香娟年輕時就沒了丈夫,魯洲安是她和胡有一起拉扯大的。可以說,胡家父女在魯洲安身上傾注了全部心血。」花崇道:「還有,胡香娟只念過小學,文化水平低,生性潑辣,時常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與人吵架。得理不饒人,不得理就撒潑。」
「那當年的情形就很容易還原了。」柳至秦說:「對胡香娟來說,魯洲安的命是她給的,另一方面,魯洲安是她的依靠、驕傲。胡有得了病,她既要忙家裡,又要忙工作,照顧不過來,於是要求魯洲安辭職回家。站在她的角度,理由有二:第一,魯洲安在兵工廠工作的工資並不高,而且非常繁忙,加班是家常便飯,一個月忙下來,收入說不定還不如她賣滷菜賺的錢;第二,魯洲安是她的兒子,她為魯洲安付出了那麼多,魯洲安有什麼理由不回家照顧患病的外公?一家人,難道不該互相扶持幫助?上一輩人……不,不止是上一輩,即便是我們這一輩,也少有人將個人與家庭割裂開來。在胡香娟看來,魯洲安必須辭職回家,否則就是不孝、沒有良心。她給了魯洲安很大的壓力,照她的性子,吵架、逼迫,甚至連苦肉計都是必然。魯洲安不得已放棄了工作,回家與痴傻的外公、蠻橫的母親一同生活,漸漸發現人生無望,自己寒窗苦讀,好不容易有了一份鍾愛的工作,卻毀在了自己親人的手上。」
花崇抱著手臂,「親人間的矛盾通常是日積月累,漸漸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魯洲安心中落差極大,逼他回家的胡香娟成了他的仇人,一無所知的胡有更是罪魁禍首,他們毀了他的前途。他對他們動手,要麼是蓄謀已久,要麼是一時衝動,總歸都是仇恨的投射。」
「他犯罪的根本原因是接受不了自己的人生被攪得一塌糊塗。」柳至秦接著道:「這類人非常極端,並且自私、不善於溝通,有事憋在心裡,從不吐露。憋到最後,一朝爆發,就造成了命案。當然,他養成這種性格,很有可能與胡香娟的教育、胡家的家庭情況有關。胡香娟以愛的名義綁架他,他掙脫不出來,最後選擇一殺了之。殺死胡有和胡香娟之後,他一定感覺到了從未體會過的快意。但是「好景」不長,他便發現,自己的人生甚至比之前更加糟糕。他不得不一路躲藏,隱姓埋名。別說重新成為兵工廠的科研員,就是再找一份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工作,都不可能了。到這一步,他的人生才是徹底毀了。」
「現實與理想的差距,在兩年之內將他從一個正常人變成了殺害親人的兇手。」花崇沉聲道:「那麼更加漫長,更加無望的十三年……」
柳至秦深吸一口氣,「如果他還活著,他極有可能已經成了極度偏執、不可理喻的殺人魔。」
花崇站起來,走了幾步,「十三年的時間,足夠仇恨侵蝕他的心智。他離當年的理想越來越遠,一輩子無法成為年輕時想成為的人,這怪誰呢?他不會怪罪自己,只會遷怒旁人。27歲的時候,他的仇恨還很『簡單』,胡有和胡香娟阻礙了他,他就要殺掉他們。現在他40歲,卻活得比27歲時還不如,仇恨已經徹底膨脹,他恨的不再是胡有、胡香娟,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