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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防萬一,男人還花三十塊錢做了一張假身份證,老闆看都沒看。
那身份證一直揣在男人破舊的錢包里,姓名一欄寫著「舒虢」,料大字不識幾個的老闆也不知道「虢」該怎麼讀。
男人的真名其實叫「郭樞」。
??
冬夜寒冷,空氣里浮著冰涼的水珠,又濕又潮。郭樞穿著老舊的深棕色棉服,一手提著裝滿食物的塑料口袋,一手緊了緊領口,快步朝一條巷子裡走去。
這條街兩邊全是與蒸菜館類似的「蒼蠅館子」,一些已經早早打烊,一些專做宵夜的才剛剛開門。除了「蒼蠅館子」,路邊還有許多流動小攤,賣麻辣燙、燒餅、烤紅薯、蓮子粥、臭豆腐,什麼都有。
郭樞曾經也想過買個三輪車賣麻辣燙,自己給自己打工,時間安排起來方便,但稍加思索就覺得不妥當。流動小攤太容易被城管盤查,而他並不想與這些人打交道。
既然要藏,那便藏得越深越好。
直到藏不住了為止。
路過一個燒烤攤子時,郭樞停了下來。
很久沒有吃過烤茄子了,突然有些想吃。
燒烤攤子客人多,郭樞找了張小桌子,將打包好的粉蒸排骨放在上面,一邊跺腳驅寒,一邊往手上呵氣。
等了大概一刻鐘,茄子烤好了,郭樞付完錢,拿著外賣盒就往街對面走去。
他在巷子裡的筒子樓租了間房,住在那兒的都是外來打工者,合同都不用簽,交錢就給住。
筒子樓里燈光昏黃,地板踩著嘎吱作響,直到掏出鑰匙開門,郭樞都顯得很平靜。
然而,在他將鑰匙插進鑰匙孔的一刻,神情突然變得極其陰鷙。
他握著鑰匙的右手開始激烈發抖,左手拿著的外賣盒「啪」一聲掉落在地,裡面浸滿蒜泥的茄子糊在骯髒的地板上。他的呼吸每一下都比前一下粗重,直至喉嚨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筒子樓不隔音,各家各戶的電視聲與吵鬧聲輕而易舉地將他的吼聲蓋了過去。
面向走廊的窗戶透出昏暗的光,一簇一簇的,但他的家裡黑暗陰冷,窗戶緊閉,一絲光亮都沒有。他就站在這一方黑暗裡,兀自發抖,許久後,才抬起雙手,重重地捶向自己的太陽穴。
又忘了!竟然又忘了!
從蒸菜館裡帶出來的菜被遺忘在燒烤攤子的小桌上,他居然現在才想起來!
內心的恐懼讓他難以轉動鑰匙,花了幾分鐘才堪堪將門打開。
他摁開家裡的所有燈,站在屋中間,瞪大雙眼看著窗玻璃上的自己,喃喃自語道:「不會,不會的,我怎麼會變成那樣?不會!不可能!」
腦海里,十幾年前的事被剪成一幀一幀凝滯的畫面,痴呆的父親失禁了,滿屋都是熏人的惡臭,同樣痴呆的母親流著口水,目光無神地傻笑,嘿嘿,嘿嘿嘿。
他捂住耳朵,不斷搖頭,可母親的笑聲仍舊在他耳邊迴蕩。他拍打著自己的太陽穴,可是越是用力,那些他不願意回憶起的過去就越是清晰,不斷提醒著他——郭樞,你的父母死於阿爾茨海默病,死得毫無尊嚴,你是他們的兒子,你逃不掉的,有一天你也會變成他們那樣,先是變得遲鈍,然後失去對精神、身體的掌控,不再有自理能力,失禁、傻笑,成為活人的累贅,活著的牲口。不信嗎?瞧瞧你自己,你才40歲,怎麼就開始健忘,丟三落四了?再過幾年,你就會成為當年的他們!
「不!」郭樞跪在地上,額頭狠狠砸在地板上。
他並非正向誰磕頭,只是想趕走盤旋不去的夢魘。
患上那種病?怎麼可能!
那種病毀了他的人生,現在又要來拿走他的尊嚴嗎?
疼痛給他帶來些許清明,血腥味刺激著他的神經。他直起身子,手指從額上的傷口撫過,怔怔地看了片刻,吮掉了指尖的鮮血。
他深深吸氣,心跳慢慢平復下來。
血的味道,異常甘美。
可是他眼中的陰翳並未散去,反倒越來越深,像一口通往地獄的井。
半晌,他撐著腿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廚房走去,擰開水龍頭,洗臉。
水冰得蝕骨,他一個激靈,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
??
22歲時,離開前途光明的崗位,到荷富鎮派出所報到,也是如此寒冷的冬天。
大城市裡基礎設施相對完善,宿舍里有熱水,不至於被冷得打顫。但老家窮,一到冬天就像被扔進了冰窖里。
郭樞守在灶台邊燒水,準備燒完後給父母擦洗身子。可剛將滾燙的水倒出來,就聽到屋裡傳來一聲悶響。
父親從輪椅上摔了下來,頭磕在地上,正在痛苦地呻丨吟。
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肢體,摔倒是常見的事,可撞到了腦子卻可能引起大麻煩。郭樞立即將父親背起來,匆匆往醫院跑去。
一通檢查後,醫生說病人有發熱、發炎症狀,得馬上住院。郭樞拜託護士安頓父親,連忙回家拿必要的換洗用具,可一進門,又聽見沉悶的哭聲,聞到刺鼻的臭味。
母親又失禁了,不知是不是想自己擦洗乾淨,居然爬到了灶台邊,被開水燙傷。
看著滿屋狼藉和流淚的母親,郭樞兩眼一黑,幾乎支撐不住。
他白天的工作不輕鬆,此時已經是凌晨,卻仍然沒有辦法歇下。而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未來不會有分毫改善,反倒會越來越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