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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我一直期待著萬能的老媽能神奇地說“沒事了”,但終究什麼都沒發生。在徐州的小屋裡,我拜託老疤打了一個電話給老媽,手機關機,家裡的電話沒人接。
於是,在小屋裡胡思亂想時,我試圖回憶自己只有20年的一生,回憶起小時候的單純美好,父親死後的孤獨任性,以及最近幾年的花天酒地。在這樣的時刻,我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稱為朋友的人,也看不到自己的未來,我想到了死。
老疤說,青島是個不錯的地方,當年他走投無路時每天蜷縮在海邊,一次又一次試圖跳進去,但想到老婆孩子,始終沒邁出關鍵的一步。
於是在躊躇了幾天之後,我來到青島,打算花完身上所有的錢就跳海自殺。為了能讓自己活得長久一點兒,我選擇了租便宜的房子省吃儉用,直到在訥訥的店裡洗了一次頭,被她神奇的雙手撫摸了頭顱之後,我才覺得,自己其實從不願死。
活著,必須花錢。我是獨生子,自從被老媽懷上的第一天起,全家人都覺得他們的錢被我花了天經地義,為花錢的事我沒煩過一次心,但怎麼弄錢我從不會。
老疤說,缺錢就向身邊的人要,訥訥就是我身邊的人。
反正,我殺過人,她不可能看上我;如果我沒殺人,也不會看上她。她說她有了錢就想回家,她沒有理由為我留下,我也沒有理由對她心慈手軟。
我需要她的錢,就是這麼簡單。
七
又一個下午,再次來到訥訥的理髮店時,我還是很糾結。
每次在小屋裡雄心勃勃地用腦子把訥訥以各種方式姦殺之後,再見到她,我依然會莫名其妙地淪陷成俘虜。
嗎啡、酒精與女人,都是最好的精神麻醉品。
她正給一個小青年剪頭,一邊剪一邊聊得熱火朝天,我第一次有機會打量如此陌生的她——
訥訥上身穿一件黑色滌棉T恤,胸前是個不知所云的圖案,T恤上起了球球;下身是一條牛仔裙,配著廉價的黑色絲襪,襪子已經有幾道破損;她腳上穿了雙紅色的拖鞋,就是樣式最普通的那種便宜貨。
之前的幾天裡,每次跟訥訥在一起都覺得她像稻草、像陽光、像女神,就算跟她過一輩子也不是什麼壞事。今天看到這個女人用一口家鄉話與小青年聊得喜笑顏開之後,她在我心中的光環頓時像肥皂泡一樣脆弱不堪。
我意識到,她不過是個普通的農村丫頭,長相醜陋打扮土氣,身上最值錢的東西無非是脖子上那串幾十塊錢的鍍金鍊子。她的店骯髒不堪,甚至有股莫名的怪味;我對她的依賴,不過是因為她是逃亡路上第一個對我如此溫柔的女人,但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如果有20萬,女人總能不請自來。
正想著,小青年走了,訥訥剛才神采奕奕的表情頓時消失了,她問我:“這個人你覺得怎麼樣?他是我的老鄉,曾經追過我,被我拒絕了。”
“你不是會摸別人的頭顱找答案嗎?還用得著問我?”我略帶諷刺地回答。
“呵呵,”訥訥苦笑了一下。我發現,她每次看我的時候,雙眼中竟充滿了難以拒絕的慈悲,“我摸過他的,也摸過你的,他的頭顱遠遠沒有你的有趣。”
“哦?”我稍感意外,“這麼說,你在猶豫要不要帶著我跟20萬回老家嗎?”
“不,”訥訥微微靠住門框,朝遠處努努嘴,“你有沒有發現,那邊有個老男人這幾天都在?”
我看過去,但不知道是誰。
“今天上午他第一次來洗頭,摸著他的頭顱,我想我摸到了一些從未有過的感覺……”
說到這裡,我等了好久也沒等到下文。訥訥只是冷冷地倚靠在門邊,似乎不打算說下去。為了避免尷尬,她把我拉到黑皮座椅上,輕輕按下我的身子。
我睜著眼睛,看著這個姿色平庸的女人的倒影。她用水流慢慢地濕潤我的頭髮,我心中一直默默嘲笑著自己的幼稚,她不過是個平常的女人,她做的一切每個女人都可以做到,她的體香甚至說不上美妙。
在她的手指觸碰到我頭顱的那一瞬間,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上,淪陷,又一次徹底地淪陷,從頭頂到腳底,像一件濕漉漉的滿是褶皺的襯衣被溫熱的熨斗慢慢推平。
毫無抵抗,沒法抵抗,不想抵抗。
我的大腦很清晰地記錄著她的手指每一下划過頭顱的位置、方式、力度、弧線,每一下都妙不可言。
這一次,她的雙手輕柔地撫過我的面頰,兩個指甲按壓在我的太陽穴上,繞圈,繞圈,每一圈撩撥都像扭松我身體裡的某根發條。
我的眼睛慢慢地睜開,瞳孔直視著天花板,天花板上釘著一面鏡子,鏡子裡滿滿當當地盛著我的頭顱。我看到一雙溫柔的手伸展著、揉搓著,讓我的頭顱浸泡在一汪黑水之中,水黑得徹底,好像是被我的頭髮染成了新鮮的墨汁。
告訴我,告訴我。
我的腦殼上,好像被刻上了一行清晰的字,這是一個命令,一個女人的呼喊——
告訴我,你的父親和母親。
八
當天夜裡,我夢見了老媽。
夢的前半段很寫實,我坐在離開家的長途車上,車出了站門,我隔著窗玻璃看見她,她身體僵硬,淚眼婆娑。然後我的靈魂跳出車廂,看著承載自己肉體的大巴緩緩駛上平緩的公路。老媽像個殭屍一樣在後面跟著跑,她動作緩慢,雙臂也不擺動,淚珠隨著身體的顫動像在空中跳躍。我喊著,你不要跟來,不要跟來。她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