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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他做出這種舉動,今後該如何在丁字巷立足?
而不做,又將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
這兩個問題如同鋒利的鋸片在腦海里反覆拉鋸,他只能把自己包裹得更緊,讓頭腦在混亂和劇痛中昏睡,最好永遠不要清醒。
十
張義和李工程師看了看老莫,便轉身回到了算命攤上。他們聽到往常寂靜的巷子裡隱藏著細碎的聲音,許多窗口有著偷窺的眼睛。不少人在偷看老莫,那是簽了協議的人,還是拒絕了權宗的人?
“說實話,”李工程師低聲道,“每天只做五分鐘,就可以拿一百塊錢,我都動心。”
“看看,”張義指了指老莫,“那樣子,你還動心嗎?”
李工程師苦笑一下:“暫時不動心。”
張義長嘆一聲。
一次一百元不動心,那麼,兩百元如何?三百元呢?昨晚他們已經確知,有幾戶人家在權宗不斷加碼的誘惑下,從堅決拒絕到終於簽訂協議,前後不過五分鐘時間。昨晚他們奔走勞碌,大多數人對他們的話都半信半疑,沒有表明態度。現在有多少人簽訂了協議,有多少人在猶豫不決,他們也並不清楚。但從現在的情況來看,老莫夫妻履行協議的行為已經持續了將近四分鐘,巷子裡的人多半被驚醒,但除了李書,沒有第二個人出來看個究竟。這本身就說明了問題——這究竟是在維護老莫的面子,還是在形成一種默契,以保護已經簽訂協議的人的面子?張義想到一個詞:人心難測。
五分鐘過去了,老莫家發出鬧鈴的響聲,笑聲戛然而止,老莫收了姿勢,垂著頭,並不朝四周窗口那一雙雙好奇的眼睛望一眼,轉身便進屋將門關上。
老莫啊老莫,你剛才那一刻是什麼心情?張義凝視著那緊閉的木門,很想去問上這麼一句。然而做人終歸要厚道,老莫剛才那頹然的神態說明了一切。那是一個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做了某種可恥的妥協之後所表現出來的羞愧,或許昨夜老莫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會讓他如此示眾,暴露在上百道目光的直射中,昨夜的感激涕零,今天恐怕已經轉變為詛咒了吧?
來不及多想老莫,又一扇門打開。是巷子裡以換零鈔為生的龔樂一家。一家三口出現在門口,帶著猶豫的表情,四肢伏地,野獸一般在門口來回爬行,每爬行兩步便垂頭嗅一嗅地面。
張義和李工程師驚訝得站了起來。
“龔樂,你怎麼肯答應?”張義隔著遠遠的距離大聲問。
龔樂神色羞愧,頭垂得更低,只是勤奮地爬行著,垂著眼帘不看張義。李工程師又將同樣的話問了一遍,那聲音穿過巷子消失了,沒有得到半點兒回應。這回巷子裡陷入了死寂,窗口後那幾百雙眼睛都沉默了。每個人都在觀察、揣測、選擇。
所有的人都在看龔樂像狗一樣爬行。
這個早晨,丁字巷很不平靜。房門次第打開,熟悉的鄰居們之間沒有寒暄。人們擺出各種古怪的姿勢,上班的人路過他們身邊,沒有人望上一眼,仿佛這不過是最平常的事。往常聚集在張義身邊聊天的人們不知去向,或許他們仍舊躲在自己的房間裡,觀察著、準備著,或者抉擇著。連張老師也沒出來。詭譎的氣氛瀰漫在巷子裡,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使張義咽喉梗塞。起初他能從那些人的眼裡看到羞愧,但後來的人逐漸連羞愧的神情也沒有了。簽訂了協議的人比想像中的要多得多,昨夜慷慨激昂拍著桌子表示絕對不會和非人做交易的人,今早擺出造型時連臉色也沒有變一下。張義數了數,有半數以上的街坊都簽訂了協議,而另外的人在不得不出門時,也表現出了明顯的動搖。人們擺出造型時沉默,在窗口後觀望時沉默,走過巷子時沉默。沉默成為巷子裡唯一的聲音。
張義感覺到無比的疲倦,仿佛一場劇烈奔跑之後,有人告訴他跑錯了方向。他帶著一種聽天由命的心態,默默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十一
6點49分,鬧鐘響了。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分鐘,但如果鬧鐘到6點50分才響起,那又太晚了。李書提前一分鐘走出房門,深吸了兩口氣。早晨發生在巷子裡的一幕幕無聲話劇落入眼中,自己居然有這麼多同伴,羞愧的感覺頓時消減了不少。然而真正走出來開始行動,還是讓他臉上一陣陣地發燙。此時天已大亮,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巷子裡不時有人來來去去。儘管沒有人說話,來去的人們也表現出對鄰居們擺出的姿勢不感興趣的模樣,但李書知道,他們的眼睛都在看,心裡都在想。那一扇扇窗戶後,就是一個個複雜的大腦,如同剛才隱藏在窗後的他自己一樣。他鼓起腮幫將胸口最後一口氣吐出來,往左邊看看,那裡有個女孩正擺出小狗撒尿的姿勢,她已經堅持了三分鐘。她的臉上帶著毫不在乎的表情,甚至還在咀嚼著口香糖。李書無法相信這就是巷子裡有名的乖乖女董晴,就像他無法想像自己居然就這麼自然地擺出了權宗所要求的姿勢,腦子裡居然還能想著那一萬塊錢怎麼花。羞愧嗎?居然沒有。他只是希望時間流逝得快一些,這姿勢很不舒服,扯得他的胯部很疼。他無聊地盯著牆上的一組水印,想著這是在哪年留下的痕跡,那時候自己多大——那時候,他還不用為了錢而發愁。董晴不也還沒到需要為錢發愁的年紀嗎?她是為了什麼呢?他轉頭看了一眼董晴,董晴已經不見了,她的時間已到,房門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