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頁
這只是很短的一個瞬間,其實就和我們每天在外面溜達時被強行送回家中時的感覺一樣,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發現自己已經在家裡了。
那時候還沒有到晚上六點五十分,還不到往常被強行送回家的時候。我莫明其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站起身來沖向門口,想把門拉開,卻發現門又打不開了——這是不可能的,在過去的五百多萬次重複中,我曾經做過許多嘗試,結論是:在下午的任何一個時刻,房門都可以打開。為何現在會出現這樣的變化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到了晚上六點五十分,也就是往常我撥打喬北手機的時間,意外地,我竟然沒有被強制撥打手機。
起初我沒有留意,直到太陽漸漸西斜,窗外的光線和往常我所熟悉的不太一樣時,我才發覺這個奇怪的誤差。拿起手機一看,居然已經是晚上七點十分了。什麼都沒有發生。我興奮得尖叫起來:莫非一切都改變了?我的人生開始朝前?在那一剎那,我把自己思考所得出來的真相完全拋棄了,幾乎是在一秒鐘內就跳到了門口,用力拉門。但,門還是打不開。真相仍舊是真相,只是有些地方發生了改變。
無論如何,這是件好事,我好奇地等待著,整整一個晚上,什麼也沒有發生,後來我回過神來,看了看日期:二○○八年六月十三日——這個下午,我成為六月十三日的人,而你變成了六月十四日的我。這種變化其實很容易解釋:我們所接受的一切強制力量,都來自時間,而我們本身,也是構成序列的一分子,儘管在那幾百萬天裡,我的舉動沒有對既定事實造成任何改變,但在自由的時間裡,我的一舉一動,都並非重複。我猜,之所以我能有這么小段的自由,其原因是和我之所以能夠知道真相是一樣的,具體原因,我後面再告訴你。我想說的是,我所有不重複的舉動——每天自由活動的時光,每天往時間製造的暗牆上踹的一腳,我自己亂七八糟的思想——所有這一切,雖然微弱,但都對時間造成了輕微的衝擊——說衝擊或許太嚴重了,也許只是輕輕的觸摸,而五百萬天微弱的觸摸,積累起來,終於令時空發生了扭轉——所以我們能夠改變一些事情。
我回到了二○○八年六月十三日,這一整天我都在看書,但在晚上十二點之前,東方的天空泛起了紅光,網絡上報導說,流星雨衝擊地球,造成地球磁場短時間的震盪,群鳥驚飛——這就是一切的根源。在這次磁場震盪中,六月十三日的江村受到波及,在某些方面發生了微小的改變,於是能夠在思想上甚至包括某些行為上,逃離時間的掌控,從而洞悉真相。在這種變化發生的前一剎那,還是六月十三日的夜晚,後一剎那,就到了六月十四日的凌晨,於是這種變化的直接後果,就體現在六月十四日的江村身上,而六月十四日的江村的行為,又導致了時空的再次變化,從而使得六月十三日的江村來到六月十四日,並且同樣在某些方面擺脫了時間的控制。照理說你該記得這一切,但我們交換是發生在下午,在你思想逃逸之後,你還沒有來得及經歷這一切,而過往的那些無數次重複,在這以前,對你的記憶來說是不存在的,所以你並不知道這個下午以及晚上發生了什麼。
你想知道六月十三日是怎樣的一天嗎?剛來到這一天,我很高興,雖然我記得這一天發生過些什麼,也知道它將會一再重複,但至少比重複了五百萬次的六月十四日要新鮮多了。
然而,很快我就厭倦了。
你要知道,六月十三日,我整整一天都被關在家裡,沒有電話,也不能打電話,不能出門——你能想像在這種生活中重複一次又一次嗎?而更可怕的是,我甚至找不到任何時間的漏洞可以讓我像在六月十四日那樣出門。這是在足以令人瘋狂的、漫長的孤獨和寂寞之中,嘗試過各種發泄的方式。
後來,我終於心如死灰,於是我決心集中力量做一件事:寫日記。筆在日記本上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但我堅持寫著,每天夜裡把它塞到枕頭下。我沒日沒夜地寫——我知道,我的每一筆雖然微弱,但在漫長的累積中,終究會導致一些改變。
我希望你能看到這篇日記。假如你看到了它,那就說明我們還有希望,儘管希望來得如此緩慢,需要可怕的巨量時間去改變,但有希望總比沒有好,我們從來不缺時間——我自己感覺到了絕望,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夠保持希望,做點什麼吧。最後,我想問: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永恆?如果是,那麼永恆是多麼可怕的東西。
六
二○○八年六月十四日,第N天
不記得是第幾次重複了,我堅持重複著同一個動作:用刀片切割脖子上的大動脈。時間是下午五點,再過一個小時五十分鐘,我將給喬北打個電話,然後去參加他的葬禮。
假如漫長的積累能夠形成有效的後果,我只想做一件事。我持續地切割,希望在某次重複之後,能夠在脖子上發現一道縫隙——我從來不缺時間,在永恆的六月十四日,我一下又一下重複著同樣的動作,不知疲倦。或許這就是我的希望所在,我不敢肯定,假如我的未來能因此而改變,這個動作會不會在未來的某天裡成為重複的內容,我只想改變,讓我來改變,讓我親手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