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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點頭。
馬南彎腰,頭伸到床下。床下堆了許多雜物,黑乎乎的,看不清那到底都是些什麼。馬南一件件將雜物取出來,他的手觸到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東西,拖出來,那居然是一個藤條編成的大箱子。
看到箱子,老人渾濁的眼中忽然迸射出一股金光,似乎人也在這一瞬間,被冥冥中的神靈注入了生命的力量。他的身子往上抬了抬,兩隻手居然能撐住身子,只是缺少力氣坐起來。楚雁趕緊上前,扶他起來,他的口中,又吐出幾個模糊的音節。楚雁與馬南都在這小城長大,斷定老人說的肯定不是小城方言。
老人坐正了身子,手指藤條箱。這回,楚雁和馬南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馬南把箱子打開,裡面居然有好些東西。
不一會兒,這些東西全都擺在了床前的空地上。
馬南疑惑的神情越來越重,在他腳下,有三個半尺高連體的陶俑,左邊的是人的臉,野獸的身子,生著四隻腳;中間的那個也是人臉獸身,卻只有一手一腳;最右邊的看起來像是個娃娃,身體黑里透紅,長耳朵,紅眼睛,烏黑光亮的頭髮。
陶俑的邊上,還有一隻碗,碗裡居然還有米。
陶俑的另一邊,是一枝已經枯萎的樹枝,上面的葉子被抽乾了水分。
另外,還有些零零星星的物件,全都擺放在陶俑的周圍。
馬南蹲下身,盯著那陶俑看,片刻過後,忽然腦子裡像被插進了一根針,又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他依稀記得自己曾經見過這些東西,剛才從藤條箱裡把它們取出來,看似隨意擺在地上,那擺放的位置與順序,卻好似早已經印在他的腦海里。
那三個連體的陶俑,他一見之下便知道他們的名字——四隻腳的叫魑魅;一手一腳的叫神光鬼;像娃娃的叫魍魎。它們都是傳說中山精水怪的一種,最大的本領就是發出怪聲來迷惑人,人聽到它們的聲音,就會昏昏欲睡,失去知覺,渾渾噩噩地隨著聲音的方向走去。傳說中黃帝與蚩尤之戰中,它們全都加入了蚩尤的隊伍,黃帝的士兵不知有多少被他們迷惑,失去了性命。
而那枯樹枝——馬南認出那是生長在西南地區的椎栗樹,與那半碗米,都是西南地區一些少數民族巫師們舉行法事時用的物品。其它的一些物件,比如那些拳頭大小捏成豬牛羊的陶俑,顯然也是法事中的用具,巫師們將它們奉獻給神靈或者精怪。
馬南正在疑惑,這時,床上的老人忽然伸展雙臂,抬頭向天,口中吐出一連串激昂有力的音節。楚雁似乎受到驚嚇,霎那間收回扶住老人的手,但老人居然能夠不倒,腰板也挺得筆直。這時,他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肅穆怪異起來,好像此刻他正在做著一件無比神聖的事情,他把自己全部的身心都投入進去。
那些奇怪的音節起初只是簡單地傳進馬南與楚雁的耳朵里,到後來,它們幾乎就是在整間屋裡迴蕩了。而且那聲音越來越響,幾乎讓他們不能自持,忍不住就要在那聲音里慢慢萎縮身子,伏到地上。
馬南知道老人此刻正在做著一場法事,他想竭力保持心智,但腦子裡卻越來越模糊,那三個連體的小人似乎從地上飛了起來,在他眼前不斷盤旋飛舞。馬南最後忽然想到,三個陶俑代表的精怪最擅長的就是迷惑人心,讓人迷失本性,忘記一切,這豈非跟自己失憶症有很多相似之處?
床上的老人居然能夠站立到了地上,將碗中的米撒到了馬南的身上,用椎栗樹的枯枝連續拍打著馬南的頭和肩膀。老人俯下身從地上撿起了什麼,那是一個雞蛋大小的白色物件,然後重重將它摔到地上。
一道刺眼的白光閃過,馬南來不及閉上眼睛,只覺得眼前一花,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白茫茫一片。接著劇烈的疼痛傳來,白茫茫的世界開始旋轉,然後,好似黑夜來臨,世界變得安靜,白茫茫的世界慢慢變成了無邊的黑暗。
——失憶症患者馬南病中的最後記憶就到這裡結束。
第二天,馬南跟楚雁離開邊陲小城,回那個省會城市。
「車馬巷裡賣酒的老人就是傳說中的巫師吧?」楚雁回想那天在老人家裡發生的事,似乎還心有餘悸。那天白光閃過,馬南與老人同時倒地不醒,只剩下她一人站在屋裡,神思恍惚,面對著倒在地上的兩個人,竟然有很長一段時間忘了上前查看。
直到地上的馬南低低發出一聲呻吟,她才驀然醒轉,扶起地上的馬南,只見他仍然雙目緊閉,眉峰緊鎖,臉上還有種極度痛苦的神情。
她連聲叫著馬南的名字,馬南口中發出模糊不清的回應,但就是不能醒來。
楚雁蹲在地上抱著馬南,目光在屋裡四處逡巡,陽光西斜,光柱里隱隱飄蕩著無數細小的塵埃,那個賣酒的老人此刻仰面朝天倒在床前的地上,一動不動。窗外透過來的陽光像一把刀,從他的頸上劈過,那蒼老的臉頰上,此刻再沒有了生氣。
想到老人或許已經死去時,楚雁的身子戰慄了一下,而這時,她懷中的馬南忽然睜開眼睛,軟軟的身子也隨即有了力量。
「大哥,你醒了。」楚雁帶些倉皇地叫道。
馬南翻身坐起,目光落到倒地的老人身上。他過去試了試老人的鼻息,從他臉上的表情,楚雁看出老人真的已經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