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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母親斜靠在爐子右邊的櫥櫃下面,正好是那漂亮的櫻桃木櫥櫃轉角的地方。她粘著麵粉的手像鬼一樣慘白。她那血淋淋的斷腿十分粗魯地張開著。有一次克雷在創作一部篇幅有限制的漫畫《戰爭地獄》之前,曾在網上搜集了一些致命槍傷的圖片,以為馬上就能派上用場,結果那次又沒用上。各種槍傷都包含著恐怖信息的無聲語言,這裡他又看到了。尼科森夫人左眼部以上四散開來,似乎已經看不到骨頭。她的右眼被擠到了眼眶的上部,似乎她臨死前的那一秒還在看自己的腦袋。她後腦勺的頭髮和大部分腦漿都濺在她身後的櫻桃木櫥櫃板上,結成了硬殼,看來她垂死時就靠在那裡。蒼蠅在她的屍體周圍飛來飛去。
克雷也開始作嘔,他轉過頭去用手捂住嘴。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忍住。客廳里愛麗絲都已經忍住不吐了——實際上克雷能聽到愛麗絲和湯姆一邊向屋子深處走去一邊在講話——他不想再讓她吐出來。
把這兩具屍體想像成假人,電影裡的道具,他告訴自己,但是他知道自己沒法做到。
於是他回過頭,看著地板上的其他東西,這樣似乎有點用處。地板上有把槍,他早就看到了。這廚房很大,槍在廚房的另一邊,在冰箱和裝有隱蔽垃圾桶的櫥櫃之間。他第一眼看見地上的兩具女屍便下意識地挪開視線;然後正好看見地上的槍。
可是,也有可能是我隱約感覺到這裡應該有把槍。
他還看見了這把槍原來的藏身之處:壁掛電視機和巨大的開罐器之間的入牆掛鉤上。他們一家真的既是電子設備狂又是手槍狂,湯姆曾經說過。把手槍掛在廚房牆上,隨手拿得到……為什麼?
“克雷?”是愛麗絲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怎麼了?”
然後是飛快地上樓梯的腳步聲,愛麗絲就到客廳里了。“湯姆說我們找到槍了就叫你一聲。我們剛剛找到。地下室里肯定還有十幾把槍,來復槍、手槍都有。不過手槍都放在貼有‘此櫃安裝報警器’字樣的柜子里,我們很有可能會被逮捕……開玩笑。你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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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頓市(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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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就來,親愛的。別過來。”
“別擔心。難道你沒有在這裡待到噁心嘔吐?”
他已經克服了噁心嘔吐,完全克服了。尼科森家的廚房硬木地板上血跡斑斑,除了屍體,還有兩樣其他的東西。一個是擀麵杖,合情合理,因為中央櫥柜上有一個餡餅烤盤、一個攪拌碗,還有一個亮黃色的小罐上面寫著“麵粉”兩個字。地板上另外一樣東西離海蒂的雙手不遠,那是一隻典型的青少年使用的手機,藍色的機身上滿是大朵的橙色雛菊貼紙。
克雷差不多知道慘劇是如何發生的了,儘管他一點也不想知道。尼科森夫人當時正在做餡餅。她知道波士頓地區正在發生慘劇嗎?也許是全美國、全世界?電視也會傳播脈衝信號嗎?就算有,那麼電視信號並沒有讓她發瘋,克雷十分確定這一點。
但是她女兒瘋了。對,海蒂攻擊了她媽媽。那麼,這位母親在用擀麵杖把女兒打倒在地之前有沒有苦口婆心規勸她,還是她馬上揮棒就打呢?不是出於仇恨,而是出於痛苦或者恐懼?不管怎樣,都不夠。尼科森夫人沒有穿長褲,只穿了件套頭衫,腿上光著,什麼都沒有穿。
克雷把她的衣服往下拉了拉,十分溫柔小心地遮住了她臨死時被排泄物污染了的家居短褲。
海蒂肯定不到十四歲,可能才十二歲出頭吧。她那時候肯定咆哮著某種野人般的胡言亂語,就像那所有的瘋子一樣,突然從手機里接收到大劑量的瘋狂毒素,嚷嚷著如拉斯,依啦,卡扎拉—砍這樣的聲音!那擀麵杖的第一擊把她打倒在地,但並沒有打暈過去,這瘋女孩就開始咬她媽媽的腿。不是小口輕咬,而是狠狠地撕咬,傷口深可見骨。克雷看到母親腿上不僅有牙齒印,還有觸目驚心的傷口像文身一樣,肯定是海蒂的牙箍留下的。然後母親就痛苦地大叫起來,在完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尼科森夫人又開始用擀麵杖打,這一次更加兇猛。克雷幾乎都能聽到這女孩脖子斷裂時“咔嚓”一聲悶響。於是,這掌上明珠般的女兒就死在這高科技裝備的廚房裡,牙齒上還套著箍,她那高科技的手機就躺在一隻張開的手掌上。
接下來,她母親從牆上取下掛著的槍並對著自己的腦袋扣動扳機之前,有沒有停下來思考過什麼呢?那槍掛在電視機和開罐器之間,本來是用來對付某一天闖入這乾淨明亮的廚房裡的小偷或者強姦犯的。克雷想這位母親肯定沒有停下來思考,她的嘴裡還來不及解釋她所做的一切就忙著追趕她女兒的亡魂去了。
克雷走到槍的跟前,把它撿了起來。他本以為像阿爾尼·尼科森這樣喜歡電子設備的人會用自動手槍——說不定還帶雷射瞄準器呢——可這只是一把普通的老式點45連發左輪手槍。他想這也算合情合理。他的妻子可能用這樣的槍更順手,因為絕不用擔心千鈞一髮之際子彈有沒有上膛這類事情;然後推開保險槓,確認槍膛裡面是否有子彈。不,對付這個“老娘們”,只消把槍膛給晃出來就行了,克雷很輕鬆地做到了。他在《暗黑破壞神》里把這種槍畫過上千遍。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六發子彈只用了一發。克雷掏出一發子彈就知道是怎樣的子彈了。尼科森夫人的點45里上膛的都是絕對非法的警用子彈,殺傷力極大,難怪她的天靈蓋都被打飛了,而且居然還有些留下來的。他低頭看了看這個靠在角落裡的女人的屍體,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