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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出來了?”
“當然看出來了。誰會看不出來?一張臉像爛蘋果一樣。打架了嗎?”
她抱著胳膊,雙眼緊盯著我,慢慢地大口吞吐著香菸的煙霧。成團的煙霧,繚繞地籠罩住我,雖然她身體單薄,肺活量卻不小。
“你是菊池先生嗎?菊池俊彥。當然,你現在可能叫島村圭介。”
我目不轉睛,盯著這位年輕女子——二十年來第一個叫我原名的人。
“我說你這位小姐,光是提問,也請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誰呀?”
“我叫松下塔子。”
我伸出手去:“身份證。”
“嗯?你對客人也總是這樣嗎?”
“現在不是在‘停止營業’中嗎?你不是客人,是侵入者。”
“你倒是挺謹慎啊!看你這模樣,顯得傻乎乎的。”
我苦笑一聲。她注視著我,也笑了,順從地從包中拿出一張紙片,放在我伸出去的手掌上。那是上智大學的學生證,名字正是她剛才講的,家庭住址是澀谷的上原,一九七二年一月出生,今年二十一歲。
我把學生證還給她,對她說:“也許你把我弄錯成什麼人了吧?”
“我沒有認錯人。看你現在這張笑臉就十分清楚,純粹是飄泊不定者特有的笑容。我媽媽描繪過,她說得完全正確。你這張飄泊者的笑臉,比我媽媽形容的還綽綽有餘。”
“你母親?”
“園堂優子。我說的當然是原名。園堂,是公園的園,殿堂的堂。你還記得她嗎?”
我再一次默不作聲地盯著她看,她撅起嘴巴。
“不要那樣盯著我看嘛!被男人盯幾眼倒沒什麼,反正我已經習慣了。可是,被你這種感情遲鈍的人盯著看,我真想痛打你一頓!”
“你母親,我當然記得。”我說。
“不是當然吧?能把一起生活過的女人忘掉,也不簡單呀。要麼就是你的夫人太多,數都數不清了。”
“不是你說的那麼回事。我和女人共同生活的經驗只有一次。”
她在手邊的煙缸中捻滅香菸,細細的手指在抽短的香菸過濾嘴連接處一折,香菸成了兩段。
“我母親和你在一起只生活了三個月,對嗎?”
“是的,僅僅三個月。”
“請你摘下太陽鏡!”
“為什麼?”
“我想看看你受傷的情況。”
“沒什麼,不用管它,很快就會好的。我已經習慣了,就像你已經習慣被男人盯著看一樣。”
“哼。”她嘟嚷著,“在這樣的大都市裡,我覺得像你這樣野蠻的人應該都滅絕了。”
“正因為是在這樣的大都市裡,所以才能生存下來。你看看蟑螂,就明白了。”
“媽媽說你的身體特別強健。依我看,和你的頭腦相比,身體強健和嘴巴硬確實算是長處。”
“我也是這樣看。可是,你是怎麼知道這裡的?”
“媽媽告訴我的。”
剎那間,我語塞了。優子知道這個地方……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說出話來。
“你母親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
“據說是開車路過靖國大道時偶然看見了你,於是就停下車來跟蹤你,看見你進了這裡,記住了‘吾兵衛’的招牌,並等了一會兒,有客人來時,向客人說出你的相貌和打扮,打聽出你在這裡當招待。”
我嘆了口氣,就像某些癌症患者一樣,周圍的人都知道他已經患病,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被蒙在鼓裡。
“唉,真是奇怪的母女倆,母親竟然把自己過去情人的事情講給女兒聽。你母親現在怎麼樣?”
“在你拿著的報紙上就有報導。”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報紙上刊登的爆炸案負傷者一欄。那個名字,在昨天的電視屏幕上也見到過,四十四歲。
“松下……松下優子?就是她嗎?”
她吃驚地回頭看著我。
“是呀。你把負傷者的名字記得這麼清楚嗎?”
“只記得重傷員部分。她的傷情如何?”
“已經去世了,今天早上。”
我沉默無語,屋內鴉雀無聲,外面刮著的風也突然停止了,四周是如此寂靜。我覺得房間裡的溫度似乎也降低了。我原以為自己對死人的事情已經無動於衷,其實那不過是我過去的錯覺而已。我在吧檯裡面轉了一圈,拿起威士忌酒瓶,往玻璃酒杯中倒酒的時候,酒瓶抖動著,碰到酒杯的杯口,發出丁丁當當的聲音。我喝了一口威士忌,感覺到一種與平常不同的味道,就像喝的是別的什麼東西一樣,威士忌帶著一股鐵鏽味道沉到腹中。我再一次舉起酒杯,杯中已空空如也。
她觀察般地凝視著我,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你的手發抖,不是因為聽到這個消息的原因吧?”
“不是,是老毛病。”
“酒精中毒?難受嗎?”
我想,昨天我就回答過同樣的問題。我向杯中倒了第二杯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