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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車駛過多摩川,在黃昏的餘暉中鑽入地下。我一直在聚精會神地思考著。我瀏覽了在溝口站買的兩份晚報,有關的新聞只有很小一塊,沒有什麼新的內容。兩份報紙都沒有提到我的酒吧,有關報導都是些關於遇難者葬禮的消息,大概那些遇難者的司法解剖結束得比優子的早吧。我在澀谷下車,轉乘井之頭線。六點半,正是下班尖峰時間,電車中幾乎全是工薪族模樣的男男女女。我又在下北澤站下車,換乘小田急線。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許多人在代代木上原站下了車。我想,從某種意義上說,人越多的地方,也許就越安全。我這個人,外表看上去根本不像個公司職員,但在茫茫的人海中就顯不出特別扎眼了。
下車後,我在站前又打了個電話。我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打這個電話,也許沒有別的意思,僅僅就是為了確認她已經離開公寓了。塔子說過守夜從七點鐘開始,她早就該離開了。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打電話的行為毫無意義,於是苦笑了一下,準備掛斷電話。就在這時,有人來接電話了。我一聲沒吭,對方也沉默未語。肯定不是塔子!如果是她,肯定會有所反應。也不會是警察,到了現在這個階段,警察也不會幹這種蠢事。我的電話另一端的對手保持著沉默,兩個人之間形成了無聲的對峙,是一種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的沉默。幾秒鐘,或幾十秒鐘,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對方突然掛斷了電話。我邁開腳步走起來,並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腳步。與昨天一樣,我得繞道走,一邊走一邊下意識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在走進塔子的公寓之前,我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的情況,也沒有看到什麼可疑的人物。從車站走到公寓,我只用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儘管我氣喘吁吁,還是一口氣爬上了三樓。走廊上沒有人,空氣中飄來不知從哪家傳出來的油炸食品的氣味。
第十二章
我與從新宿辦公街湧出的人流逆向而行,由於隔著一排路障,我在機動車道旁邊的道路上看不到人流。我走的這條路是這裡的住宅街居民的專用通道。
已經八點多鐘了,我還有兩個約好的電話,給淺井打電話,我覺得時間尚早。我轉到東口撥了塔子給我的電話號碼,但沒有人接。我只參加過一次叔叔的葬禮,在我的記憶中,通宵守夜是沒有機會離開靈堂的。
龍正在紙板房裡聽音樂,身子也隨著音樂的節奏微微搖晃著。我知道,一般情況下,在這個時間段龍都是在這個窩裡。他們午夜過後才開始活動,出去找食物。
我走過去,他舉起一隻手,笑著問我:“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說,“玄君還沒有回來嗎?”
“哦,沒有。”他搖了搖昨天我給他的威士忌說,“怎麼樣,來一杯?”
我點點頭,鑽進他的小屋,把裝著從地下商業街買的東西的購物袋夾在腋下。他一邊隨著音樂的節拍晃動著身子,一邊往杯子裡倒威士忌。
我喝了一口後問他:“這是什麼音樂?”
“是美國的能樂【注】,是迪蓋布爾·普蘭茨的作品。”
【注】能樂是日本的一種古典歌舞劇。——譯者注
我聽了一會兒,是夾雜著女聲的三重唱,唱的速度很快。不過,聽上去與其說是唱歌,倒不如說是在說話。對於我來說,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連歌詞也沒能聽懂一句。不過,這種音樂和平常聽到的能樂中類似蜜蜂振翅的聲音那種印象不一樣,聽上去像是詩歌朗誦似的。
“如果我說的不對,希望你不要見笑。”我下意識地把自己的感覺說出了口,“我根本聽不懂其中的英語歌詞,但我對樂曲的韻味似乎有點理性的感覺。”
龍又笑了,但他接下來的話卻出乎我的意料:“島君,你的樂感很好,是不是天生就有音樂細胞呀!”
我苦笑了一聲說:“只有你才能說出這樣的話,我在音樂面前很自卑。”
“你的樂感確實很好,迪蓋布爾·普蘭茨的愛好者都是有層次的知識界人士,深受薩特或卡夫卡影響的知識分子。”
“嗯,美國的能樂是這麼回事,這支曲子叫什麼名字?”
“《幸運就在這裡》。”
“你不是開玩笑吧?”
“真的,不過這個曲名是我翻譯的,英文原名是It’s Good to be Here,所以我把它譯成了幸運就在這裡。”
我很佩服地說:“你翻譯得確實不錯。”
“是嗎?”
這時,我注意到龍的衣袋中露出一個綠色的皺巴巴的東西,像是一張紙幣。我指著問道:“那是什麼?”
“噢,這個嗎?”龍把那個東西塞進衣袋,然後說,“一美元紙幣,是我在國外生活過的見證物。”
“哦,你還在國外生活過?在哪個國家?”
“美國,四處流浪,在紐約呆的時間最長。我甚至都不想回國了。”
“噢?你在那裡都幹些什麼?”
“幹的事情多了,五花八門。”
龍從來不過問別人的事情,我住到這裡來,他什麼都沒問過,連為什麼失業了這樣的問題都沒有問過,也從來沒問過我從事什麼職業。我也不好再多問了。也許他確實幹過五花八門的事情,但是沒有定性。否則的話,這麼年輕回國來,怎麼就成了無家可歸的人了呢?我自言自語地嘟嚷了一句“紐約嘛”。我從來沒出過國門,完全生活在與護照無緣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