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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冷嗎?”女孩問。
“不,我不冷。你為什麼這樣問我?”
“你的手在發抖,哆哆嗦嗦的。”
我笑了。
“哆哆嗦嗦,是嗎?嗯,確實是這樣,可我並不冷。”
“那麼,你病了嗎?”
這是酒精中毒——或者說是重度酒精中毒——的症狀。這算有病嗎?我也不清楚。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我想,可以這麼說,這不是病。”
“是嗎?可是,你的手在發抖呀。你可能很難受吧?”
“不難受。”我說。
“那你就拉不好小提琴了。”
這時我笑出聲來,說道:“我不是小提琴家,也不是鋼琴家,因此沒有感到什麼不方便。你拉小提琴嗎?”
“是的,我拉得很好。”
“好到什麼程度?”
她把雙手伸進裙子口袋中,好像是不知道怎麼回答我的問題似的。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道:
“嗯,我能演奏亨德爾【注】的3號,《3號奏鳴曲》。”
【注】亨德爾,1685-1759,英籍德國作曲家。——歐陽杼注
“你真了不起。”
“我將來要當小提琴家。”
“那很好啊。”
“你覺得我能成為小提琴家嗎?”
我考慮了一會兒說:“如果能得到月亮女神的恩惠的話,也許可以。”
“月亮女神?”
“嗯,也可以說是幸運女神吧。”
“我一定會得到月亮女神的恩惠的,對吧?”
“是的。”
“嗯。”女孩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看著我。她那像易碎品一樣脆弱的苗條身體筆直地豎在我的身旁,她緊盯著我。我仍舊躺在草地上,回想著最後一次與這麼大的女孩子談話是什麼時候。
“喂!”女孩用裝成大人的語調說,“叔叔,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哦,為什麼你這樣想?”
“嗯,大家都對我說,你將來一定會成為小提琴家。因為在我這個年齡段,能拉《3號奏鳴曲》的只有我一個,所以大人們都會極力表揚我,誇我出色。可是,讓我感到沒有什麼意思。像叔叔你這樣說我的,根本就沒有過。”
“在這個世界上,人們有各自不同的思維方式,也許大家的說法是正確的。”
“不正確,那些人太無聊了。”
“不能這樣說,別人可能會認為你說話太隨便了。”
“為什麼?”
“至少,我不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醉鬼中可沒有什麼好人喲。”
“叔叔,你怎麼會是醉鬼呢?你喝酒嗎?”
“是的,我喝,現在就在喝。”
“這和喝酒應該沒有什麼關係。”
我正在琢磨這句話的時候,一個男人邁著悠閒的步子走近我們。他的年齡看上去比我稍微大些,但也差不了多少。似乎是女孩的父親。他戴著一副銀色框架的眼鏡,人字呢茄克衫領口處繫著一條螺紋花呢寬領帶,完全是四十年代後期男人的周末休閒打扮。他這種打扮,和我穿的那件磨破了的毛衣有著明顯的距離。
他把手放在女孩肩上,看了一眼我和我的威士忌,但表情上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他用和藹的口氣對女孩說:
“打擾叔叔了吧?這樣不好。”
女孩抬起頭,然後又馬上轉向我,撅起小嘴對我說:
“我,什麼地方打擾叔叔了?”
“不,你沒有打擾叔叔。”
男人把臉轉向我,微微一笑。這是禮節性的微笑。
“女孩子到了這個年齡,都這樣任性……”
“我們倆正在討論人世間的真理。”
男人的表情變得暖昧起來:“哦,給你添麻煩了,失禮!失禮!”然後又拉起女兒的手說,“好了,走吧。”
女孩做了一點小小的掙扎動作,然後跟著父親走了。走出幾步之後,她又回過頭來看我,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向女孩輕輕揮了揮手,她還給我一個靦腆的微笑後,鬆開父親的手跑向別處。
我承認自己經常受到別人的歧視。我是個不修邊幅的人,而且每天從中午開始我就渾身上下散發著酒臭,自己已經習慣了。我也習慣於從理智上抑制這種歧視所帶來的心理變化。然而,在這個世界上,也有一些事情起初是沒有歧視的,儘管不多,但是肯定是有。
我一個人默默地繼續喝酒,反覆思考著那個女孩的話。她的聲音就像甜美的歌聲在我的耳畔迴響:“這和喝酒應該沒有什麼關係。”
我已經不再數自己喝了多少杯酒了。這時,一個頭髮染成棕色的年輕男子走近我。他抱著一堆廣告單,想遞給我一張。
“你有什麼事情要對神講嗎?”
“對不起,我現在正在工作。”
“工作?什麼工作?”
“這個。”我晃了晃酒瓶說,“製造酒鬼。”
“真是個稀罕的工作呀!”說著,他自己笑了起來,“那你就繼續工作吧!”他對我點了點頭,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