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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迪斯寇迪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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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是蘇珊娜惟一的機會:這一刻,米阿正站在通向她最後命運的樓梯下。蘇珊娜把手伸進牛仔褲的口袋裡,摸了摸那個烏龜,那個斯杲葩達。比米阿雪白的雙腿深了一層顏色的棕色手指握住了烏龜。
她緊握著烏龜,抽出手,背在身後,最後把烏龜扔在地上。烏龜滾進了下水道,從她的手裡滾進命運的手掌。
接著她被米阿帶著上了三層樓梯,來到迪克西匹格的兩扇大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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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一片昏暗,剛開始米阿只能看見氤氳的橙色燈光,讓她想起點亮迪斯寇迪亞城堡房間的電蠟燭。但是她的味覺絲毫不需要調整,甚至即使當又一陣產痛襲來時,她全身肌肉緊繃,瀰漫在空氣里的烤乳豬的香味令她驀地意識到強烈的飢餓感。她的小傢伙也好餓。
那不是烤乳豬,米阿,蘇珊娜提醒,但米阿置若罔聞。
兩扇大門在身後砰地關上——門旁各自站著一個人(或者說像人的動物)——此時她的視線變得清晰了一些,只見自己站在一間狹長的餐廳里,白色的亞麻桌布亮得晃眼。每張餐桌上都放著橙色的燭台,燭光搖曳,仿佛一隻只狐狸的眼。門廳地上鋪的是黑色大理石,但是前面領班站台的位置則鋪上了深紅色的地毯。
一位大約六十出頭的先生站在領班站台旁,白髮齊齊梳向腦後,瘦削的面孔上刻著掠奪者特有的兇殘。他的那張臉還算文質彬彬,可身上的打扮——亮黃色的運動外套,大紅的襯衫配上全黑的領帶——卻活脫脫就像二手車銷售或者專坑小鎮鄉巴佬的賭徒。額頭正中央有一個約一英寸大小的窟窿,就好像腦袋被子彈近距離地射穿。窟窿里盈滿了鮮血,卻又沒有溢出一滴流到他蒼白的皮膚上。
餐桌旁站了大約五十個男人,二十五個女人。大多數人衣著的鮮艷程度比那位白髮紳士有過之而無不及。個個手指上都套著碩大的戒指,明亮的鑽石耳環反射出燭台的橙色光暈。
當然也有少數人穿得沒那麼誇張——牛仔褲和普通的白襯衫是這些少數派的搭配。那些老兄們個個臉色蒼白,神色警惕,眼裡似乎只有瞳孔沒有眼白。他們周圍繞著微弱的藍色光圈,淡得幾乎看不見。不過在米阿看來,他們比起那些低等人來說更接近人類。事實上,他們是吸血鬼——不用他們咧嘴露出尖牙她也知道——但無論如何,比起賽爾的手下,他們的模樣更像人類,也許是因為他們曾經就是人類。而其他那些……
他們的臉不過是面具而已,她的心越來越沉。狼群的面具下面是電子人——機器人——而他們的面具下面又是什麼?
餐廳里寂靜得讓人窒息,可從附近什麼地方不斷傳來說話聲、笑聲、乾杯聲,還有瓷器碰撞的聲音。有人傾倒液體——不是酒就是水,她暗想——接著又爆出一陣鬨笑。
一對低等人男女——兩人都超級胖,男的身穿格子呢領的燕尾服,佩戴著紅色的絲絨領結,女的身穿露肩的銀色晚禮服,上面綴著亮片——轉身朝笑聲望去(明顯有些不悅)。似乎是從描畫著騎士與貴婦共進晚餐圖畫的那幅織錦帘子後面傳來的。當這對胖夫婦轉頭時,米阿看見他倆的面頰好像緊貼的布一樣起了皺,一瞬間,下巴下面暴露出長著濃毛的深紅色皮膚。
蘇珊娜,那是皮膚嗎?米阿問。上帝啊,難道那就是他們的皮膚?
蘇珊娜沒有回答,甚至連我早就告訴你了,或者我難道沒警告過你嗎?都沒說。如今早過了說風涼話的階段,現在再發火(即使是表達緩和一些的情緒)也已經於事無補。此刻蘇珊娜只是真真切切地為這位把她帶到這兒來的女人感到悲哀。是的,米阿是騙子、是叛徒;是的,她想盡辦法置埃蒂與羅蘭於死地。但是她有其他選擇嗎?蘇珊娜苦澀地領悟到,此刻她能更確切地解釋什麼是被命運愚弄的傻瓜:正是那些被給予了希望卻沒有選擇的人。
無異於送給瞎子一輛摩托車,她暗想。
理察·賽爾——身材瘦削、豐唇寬額的中年人——啪啪兩聲,鼓起掌來,手上的戒指閃閃發光,鮮黃的運動夾克在昏暗的燈光里顯得尤其刺眼。“歡迎,米阿!”他高呼。
“歡迎,米阿!”其他人大聲附和。
“歡迎,母親!”
“歡迎,母親!”吸血鬼、低等人齊聲附和,也鼓起掌來。歡呼聲掌聲還算是熱情洋溢,但房間的音響效果卻讓聲音沉悶下來,仿佛無數隻蝙蝠正撲扇著翅膀。那是飢餓才會發出的聲音,蘇珊娜突然覺得一陣噁心。與此同時,子宮又一陣收縮,她的腿頓時軟了,一個趔趄向前衝過去。不過她心裡卻挺高興,畢竟疼痛部分壓抑了她的恐懼。賽爾一個箭步衝上來,扶住她,沒讓她跌下去。她本來以為他的手應該是冰涼的,卻沒想到滾燙,就像得了霍亂的病人。
此時,房間後部的陰影中走出來一個高挑的人影,既非低等人也非吸血鬼。它身穿牛仔褲和簡單的白襯衫,可是從領子裡伸出來的卻是一個鳥頭,上面覆著一層光滑的深黃色羽毛,眼珠烏黑。它禮貌地拍了拍手,她發現——愈發驚惶起來——它手掌上伸出來的不是手指,而是銳利的鷹爪。
大約六隻蟑螂從桌子下面鑽出來,掛在細長莖須上的眼珠滴溜溜盯著米阿,眼神里竟透露出令人恐懼的智慧。他們的下巴咯噔咯噔,不停碰撞,聽上去就像在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