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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這兒鬼鬼祟祟地幹什麼?今天是你打保齡球的日子!我以為你起碼一個小時以後才會回來。我甚至還沒為你準備甜點呢,所以你可別指望了。”
“沒關係。反正我也不餓。”他彎腰撿起地上的番茄醬罐子。
“你進來我一點兒也沒聽見。”她小聲咕噥道。
“我聽見有耗子或什麼的。我猜大概就是你。”
“我猜也是。”她走下小板凳,接過番茄醬罐子。“你看上去好像感冒了,約翰尼。”她伸手摸摸他的額頭。“沒發燒啊,但是這也不表示什麼。”
“我想我只是累了,”傑克說,同時他心想:如果真是這樣兒該多好啊。“也許我喝點兒汽水,看會兒電視就好了。”
她咕噥道:“你有沒有什麼卷子要給我看?如果有,快拿出來。我還要做晚飯呢。”
“今天沒有,”他回答。他離開了食品室,拿了一瓶汽水,走進起居室。他調到好萊塢框框②『註:好萊塢框框(Hollywood Squares),美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著名的電視遊戲節目。』那個頻道,心不在焉地看著,與此同時關於另一個世界的記憶繼續在腦海中展現。
7
他的父母根本都沒有發現他不對勁——他父親甚至到九點半才回家——但是傑克也無所謂。他十點就上了床,卻總也睡不著,在一片漆黑中聆聽窗外城市的聲音:剎車、喇叭、呼嘯而過的警車。
你死了。
不,我沒有。我正好好兒躺在我自己的床上呢。
這沒關係。你已經死了,而且你明白這個。
最糟糕的是,他兩者都明白。
我不知道哪個聲音說的是實話,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們倆都給我閉嘴。不要再吵了,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行嗎?求求你們了!
但是它們並不想照做。明顯也不能。傑克突然覺得他必須起床——立刻——去打開浴室的門。另一個世界就會在門後,驛站和另一個他也會在那兒。另一個他正披著舊毯子縮成一團躲在馬廄里,邊琢磨到底出了什麼事兒,邊想睡上一會兒。
我可以告訴他,傑克興奮地踢掉被子。他突然想到書櫥後面的門不再通向浴室,而是通向另一個籠罩在夜色下的世界,那裡散發著熱氣、紫鼠尾草的氣息,還能讓他看見一把塵土裡的恐懼。我可以告訴他,只是沒必要了……因為我會進入他……我會變成他!
他衝過黑漆漆的房間,高興得幾乎笑出聲,一把推開門。然後——
依舊是他的浴室。只是他的浴室。牆上貼著馬爾文·蓋耶①『註:馬爾文·蓋耶(Marvin Gaye),美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著名的黑人歌手,以演唱黑人靈歌著稱。』的大幅海報,夜光透進百葉窗,在瓷磚地上刻出交錯光影。
他在那兒站了很久,努力咽下所有失望,可是失望一點兒沒有退去,苦澀卻越來越重。
苦澀。
8
從事發到現在的三個禮拜在傑克的記憶中延伸成一片無情荒蕪的廢墟——一片噩夢般的荒原,永遠沒有寧靜、休憩,永遠受著痛苦的折磨。他腦海中幽靈般的聲音和記憶給他的壓力與日俱增,他的理智不堪重負,他曾經等待過,就像一個身陷囹圄的囚犯望著他曾經統治過的城市一樣,曾經希望當他到達那個叫做羅蘭的男人讓他跌落深谷的那段記憶的時候,雙重記憶就會結束,但是事與願違。相反,記憶只是倒回開頭、重新播放而已,就像一盤設定為反覆播放的磁帶一樣,除非磁帶壞了或者有人按下停止鍵,否則會無休止地播放下去。
恐怖的記憶裂谷越來越深,他自己作為紐約男孩的生活的記憶也同時變得不確定、不連續。他記得自己去上學、周末去看電影、上個禮拜天(或者是上上個?)和父母吃了早中飯,但是這些記憶就像一個得了瘧疾的人在彌留時的印象:來往的人模糊得只剩下影子,聲音變成互相重疊的回聲。甚至連回憶起最簡單的動作,比如咬一口三明治或從健身館的售貨機里拿一罐可樂,都需要一番掙扎。傑克熬過了那段腦海中聲音對吵、兩套記憶衝突的神遊一般的日子,但是門——各種各樣的門——卻讓他越來越著魔;他從來沒有停止希望槍俠的世界可能就藏在其中某扇門後。不過這也不奇怪,畢竟這已經是他僅剩的希望了。
但是今天,遊戲結束了。他再也不可能取得獲勝的機會,不可能了。他放棄了。他逃學了。傑克盲目地沿著街道向東走去,根本不知道他會走到哪裡,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
9
他向前走了一會兒以後,不愉快的恍惚漸漸散去,他開始注意周圍。他正站在萊克星頓大道和第五十四街的街口,卻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到這兒來的。他第一次注意到今天早上天氣好極了。五月九日,所有瘋狂開始的那天,天氣已經很好,但是今天還要棒十倍——那天,也許春天環顧四周時看見強壯英俊的夏天正站在身邊,自負的笑容掛在古銅色的臉上。陽光照在市中心大樓外層的玻璃幕牆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把每個行人的影子都照得簡潔活潑。頭頂的天空呈現出洗鍊的湛藍,不摻一絲雜質,偶爾飄過幾團厚雲點綴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