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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三個禮拜以來,約翰一直魂不守舍,貝塞特先生補充說道。有時候他看上去很害怕,而且總是迷迷糊糊的……不是很清醒,希望你們明白我的意思。我覺得約翰生病了……你們知道嗎?②『註:此句原文為法語。』
艾弗莉小姐又問:你們家裡是不是有什麼治療情緒的藥物,可能約翰誤拿了?
傑克並不知道什麼治療情緒的藥物,但是他曉得他父親在書桌最下面抽屜里藏著幾克古柯鹼。他父親肯定會認為他拿了這些毒品。
“現在讓我說說《第二十二條軍規》③『註:《第二十二條軍規》(Catch 22),美國作家約瑟夫·赫勒的長篇小說,被認為是黑色幽默的經典。』,”艾弗莉小姐的聲音從教室前面傳過來。“這本小說對六年級和七年級的學生來說比較有挑戰性,但是你們仍然會完全被它吸引,只要你準備敞開心扉,接受它特殊的魅力。如果你們願意,可以把這本小說看做一出超現實的喜劇。”
我可不需要讀這樣的東西,傑克暗忖。我就生活在超現實里,而且絕對不是喜劇。
他翻到期末作文的最後一頁,上面一個字也沒有。相反,他又貼了另外一幅圖,一張比薩斜塔的照片。他用鉛筆把它塗黑,黑色的鉛筆線條亂糟糟繞成一圈一圈。
他壓根兒沒有印象做過這些。
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這當口,他聽見他的父親對貝塞特先生說:生病了。是的,他絕對生病了。一個糟蹋了自己上派珀這樣學校機會的孩子肯定有病,你不認為嗎?好吧……我會處理這件事兒的。處理事情是我的工作。陽光谷就是解決辦法。他必須去陽光谷待上一段時間,這樣他可以重新恢復正常。你們不用擔心我的孩子,各位;他可以跑……但是他不能躲。
如果他看起來確實不能一路進步成為社會精英,他們真的會把他送進瘋人院嗎?傑克心想。這個問題的答案毫無疑問絕對是響亮的。他父親不可能忍受家裡住著一個瘋子。他們把他送去的地方不一定會叫陽光谷,但是那兒絕對有木條釘在窗戶外面,而且還有身穿白大褂、腳踏紗底鞋的年輕人在走廊里走來走去巡邏。那些年輕人個個都肌肉結實、眼神警惕,還能給人打催眠針。
他們會告訴所有人我出門了,傑克繼續想。他腦海中越漲越高的恐慌暫時壓住了互相爭執的兩個聲音。他們會說我去莫德斯度④『註:莫德斯度(Modesto),美國加利福尼亞州中部城市,是聖華金河谷地區的加工、貿易中心。』的叔叔嬸嬸家住一年……或者去瑞典做交流學生了……或者去外太空修衛星了。我媽媽可不會高興……她會哭的……但是她終究會接受。她有她的男朋友們,而且,她總是接受他的一切決定。她……他們……我……
尖叫的衝動驟然堵在喉嚨口,他不得不緊緊捏住嘴唇才沒有叫出聲。他又低頭看了看斜塔照片四周他畫的黑色線圈,心想:我必須離開這兒。我必須立刻離開這兒。
他舉起手。
“約翰,什麼事兒?”艾弗莉小姐微微慍怒地看著他,她不喜歡在講課中間被學生打斷。
“我想暫時離開一會兒,如果可以的話。”傑克回答。
這是派珀語言的又一個例子。派珀的學生從來不說“上廁所”或“小便”,更不會說“撒尿”。其未被言明的原因是,派珀的學生太優秀了,以至於在他們優雅的生命旅程中不允許產生任何廢物。所以時不時地有學生會請求允許“暫時離開一會兒”,就是這樣。
艾弗莉小姐嘆口氣。“必須嗎,約翰?”
“是的,老師。”
“好吧,儘快回來。”
“是,艾弗莉小姐。”
他站起身,合上文件夾,拿了起來,接著又猶豫地放了下來。不行。艾弗莉小姐會奇怪他為什麼上廁所還帶著期末作文。他剛才應該先把那幾頁該死的作文紙撕下來塞進口袋,然後再要求出去的。現在太遲了。
傑克走向門口,文件夾留在了桌上,書包則放在桌下。
“祝你排泄通暢啊,錢伯斯。”戴維·薩雷邊小聲說邊捂著嘴竊笑。
“不要說話,戴維。”艾弗莉小姐明顯生氣了。整個班級哄堂大笑起來。
傑克走到門前,在他抓住門把手的瞬間,那種期盼和確定夾雜的感情倏地升起來:這就是了——真的就是。我打開門,沙漠的陽光就會照進來。我會感到乾燥的風吹在臉上。我會走出門,永遠不會再見到這間教室。
他打開門,卻只看見走廊,但是有一件事兒他猜對了:他再也沒見到艾弗莉小姐。
4
他慢慢地走在昏暗的貼有木牆裙的走廊上,汗水微微滲出。一扇扇教室門從他身邊經過。如果不是每扇門都鑲著透明窗戶,他肯定會忍不住打開這些門。他望進貝塞特先生上法語二級和諾福先生上幾何概論課的教室,裡面的學生都手拿鉛筆、埋著頭看測驗簿。他又望進哈雷先生上演講藝術課的教室,看見了史丹·道夫曼——不能算是朋友,只是點頭之交——開始做期末演講。史丹看上去快被嚇破膽了,但是傑克可以說史丹對恐懼——真正的恐懼——並無絲毫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