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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壯漢快走到槍俠身後時,槍俠從鏡子裡瞥到了他。這個壯漢幾乎完全禿頂了,一把巨大的屠刀插在腰帶間,他的手緊緊握著刀柄。
“回去坐下,”槍俠說。“算幫你自己一個忙,呆子。”
壯漢的腳步凍住了。他的上唇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像狗那樣。一片寂靜。他回到自己的桌子邊,氣氛又恢復了正常。
啤酒盛在一個開裂的大玻璃杯中。女招待粗暴地說:“我可沒錢找你。”
“不要找錢。”
她生氣地點點頭,似乎槍俠的慷慨是種炫耀——儘管對她有利,卻還是激怒了她。然而她還是把金幣放進了口袋。片刻之後,她端上來一個油膩的盤子,盛著三個漢堡,肉餡的邊緣仍是鮮紅的。
“有鹽嗎?”
她從台子下拿出一個小瓦罐。槍俠不得不用手指把結成了塊的鹽巴捻碎。“有麵包嗎?”
“沒有。”他知道她在撒謊,不過也知道為什麼,所以就不再追問。禿頂壯漢瞪著他,眼睛發青,擱在開裂又凹凸不平桌面上的雙拳捏緊又鬆開。他的鼻孔一張一合,像脈搏那樣有規律奇Qīsūu.сom書,貪婪地呼吸著漢堡的香味。至少,這是免費的。
槍俠開始不緊不慢地吃起來,他不像是在品味食物,只是機械地把肉切成小塊,再用叉子送進嘴裡。他努力克制著不去想那頭變成漢堡肉的牛原來到底長什麼樣子。她說過,這不是變異的牛。也許吧。在夏夜的月光下,連豬都會跳起考瑪辣(註:播種節上人們跳的輕快交誼舞。)呢。
三個漢堡就快下肚了,他準備再叫杯啤酒,還想卷根煙抽。這時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突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房間裡已是一片寂靜,空氣中瀰漫著緊張的氣氛。他轉過身,看到原本癱睡在門邊的老人就站在背後。他的臉奇醜無比,一陣污穢的鬼草瘴氣令人作嘔。他有雙被詛咒過的眼睛,它們瞪著你,但卻什麼都看不到,似乎這雙眼睛曾見到過地獄般的噩夢,從人們無法想像的惡臭沼澤中升騰出來的狂野的夢。
女招待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破裂的雙唇慢慢地張開,露出一口綠色、苔蘚似的牙齒。槍俠一驚:他不是抽鬼草卷的煙,而是在嚼。他真的是在嚼鬼草。
槍俠意識到:他是個死人。一年前他就應該已經死了。
槍俠又意識到:是黑衣人幹的。
他們瞪著對方,似乎整個房間就只有槍俠和這個瘋癲的老人。
讓槍俠驚呆的是,老人開始講話,而且講的是薊犁(註:薊犁,Gilead,是新伽蘭的統領城市。這個古老的城市四周都是城牆,被人們頌為“綠色世界”。)的高等語(註:高等語,high speech,是中世界的古老的語言,按照傳統,這是槍俠的語言。與之相對的是低等語,low speech,是日常生活中用的語言。高等語的語詞中反映了槍俠社會的傳統和生活哲學。這是槍俠羅蘭與他的族人,他的王國之間的一種無形的聯繫。)。
“金子換歡心,槍俠先生。能給我一個金幣嗎?就施捨一點吧。”
高等語。那一剎那,槍俠的腦子甚至都反應不過來。已經有好多年,天啦,幾個世紀,幾千年,他沒有聽到過高等語了;高等語已經不存在了;他是最後一個說高等語的人,是最後一個槍俠。其他人都……
他似乎麻木了,把手伸進胸前口袋,摸出一枚金幣。一隻長滿疥癬,皮膚開裂結痂的手伸過來,撫摸著金幣,舉起來對著油膩的煤油燈看。它反射出令人興奮的文明的光芒:金色,微紅,血一般的。
“啊……”一種無法言表的喜悅。老人搖晃著轉過身,朝自己的桌子走去。他把金幣舉到眼前,轉著金幣,讓它朝各個方向反射著金光。
酒吧很快變得空蕩蕩的,蝙蝠翅膀式的搖門瘋狂地前後搖擺著。鋼琴手重重地合上琴蓋,邁著滑稽的大步,隨其他人離開了酒吧。
“席伯!”女招待在他身後尖叫,叫聲中夾雜著恐懼和兇悍。“席伯,你回來!該死的!”槍俠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但現在沒有時間細想,沒有心思去回憶。
這時,老人已經回到了他的桌邊,在凹凸的桌面上轉著金幣。他那雙非死非活的眼睛跟著金幣轉,似乎完全被吸引了,但眼神卻又是空空的。他轉了兩次,三次,眼皮漸漸合上了。第四次,金幣還沒停止轉動,他的頭已經靠在了台子上。
“你,”她細聲說,卻又很憤怒,“你趕走了我的主顧。現在你滿意了?”
“他們還會回來。”槍俠說。
“今晚不會。他們不會來了。”
他指指嚼鬼草的老人:“他是誰?”
“管你自己的事吧。先生。”
“我一定得知道。”槍俠耐著性子,“他——”
“他跟你說的話好奇怪。”她說,“諾特一輩子也沒那樣講過話。”
“我在找一個人。你應該認識他。”
她瞪著他,怒火慢慢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思,繼而是眼睛裡濕漉漉的微光。鬆動的房子發出若有所思的開裂聲。遠處,一隻狗粗聲狂吠。槍俠等著。她意識到槍俠知道內情,眼裡的微光開始顯得無助,她似乎有種需要,但又無法表達。
“我猜你應該知道我的價錢。”她說,“我有種渴望,以前是能克制的,但是現在再也控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