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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指了指書桌上的但丁作品。“像你們這些文人一樣,我始終覺得我最可意的友伴是逝者,不是活人。這有一個好處,讀到索然無味處,或者晦澀難懂的地方,甚至僅僅是不再惹你發笑的段落,你總是可以命令作者‘住口’。”他別有用意地一再嘮叨最後的兩個字。

    巴基起身倒了一杯杜松子酒,猛喝了一大口。他還未把酒完全咽下,就咕嚕著說起來了,“在美國這可是一個寂寞的職業。我那些被迫來到這個國家的同胞,大多數不識字,幾乎連報紙都讀不了,更不消說但丁的《神曲》。這洞穿了人類靈魂的詩歌,既充滿了絕望,又充滿了喜樂,而且分量各半。多年前,在波士頓居留的義大利人中,也曾有幾個有學問有才智的人:安東尼奧·加倫加,格里豐·隆薩,彼得羅·達歷山德羅。”追憶往事,他不禁微笑起來,似乎他眼前的兩位訪客也是他們中的成員。“我們坐在自己的房間裡,一起高聲朗誦《神曲》,一篇接一篇地誦讀,就這樣,我們讀完了這記錄著所有秘密的詩歌。後來,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下我跟隆薩還待在波士頓。而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了。”

    “得啦,用不著這麼討厭波士頓。”霍姆斯說道。  

    “沒有人甘心在波士頓過一輩子。”巴基以諷刺的口吻由衷地說道。

    “巴基先生,隆薩死在警察局,你知道嗎?”霍姆斯輕聲問道。

    巴基點點頭,“略有耳聞。”

    洛威爾看著書桌上的但丁著作,說:“巴基先生,如果我告訴你隆薩在跳窗摔死前,向一個警察念了《地獄篇》第三歌中的詩句,你會作何反應呢?”

    巴基看起來一點都不驚訝,反倒漠不在意地笑了起來。大多數來自義大利的政治流亡者會在其正直無私中變得越發刻薄,甚至把他們的罪看成自己將成為聖徒的前兆;另一方面,在他們心中,教皇不過是一條卑鄙的狗而已。但隆薩相信他以某種方式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得設法悔改自己在上帝眼中的罪。在波士頓定居下來後,他就幫助一個和烏爾蘇拉會女修道院有關係的布道團擴大規模,相信他的虔誠會被報告給教皇,從而獲准回國。後來,暴徒一把火將女修道院焚為灰燼,令他前功盡棄。

    “隆薩寧可殞命也不肯心懷憤怒,可想而知,在他生命中的某個時刻他曾經做過什麼大錯特錯的事情,應當受到上帝最嚴重的懲罰。被流放到美國後,他的境況變得糟糕起來。他差不多停止講英語了。我相信他已多少忘記了如何說英語,他的心裡只有真正的義大利語言。”  

    “可是他在跳窗前為什麼要背誦但丁的詩句呢?”霍姆斯問道。

    “我有一個已回國的朋友,一個快活的傢伙,霍姆斯醫生,他經營著一個飯館,客人問他飯菜上的問題,他全部引述《神曲》的詩句來回答。噢,真有趣。隆薩發瘋了。但丁成了他贖罪的橋樑,儘管那罪行完全是他想像出來的。末了,他覺得做別人向他建議的任何事情都是在犯罪。在最後幾年裡,他實際上摸都沒有摸過《神曲》,沒有這個必要了。每一行詩句、每一個字都恆久地銘刻在他心裡,令他感到驚駭懼怕。他從未有意記憶過它,它卻來到他心中就像上帝的旨意之於先知。就連最無聊的比喻和言辭都會讓他脫口談起但丁的詩歌來,有時候,得過好幾天,他才能擺脫這種狀態,才能聽到他談論別的東西。”

    “看來他的自殺並沒有讓你吃驚。”洛威爾說。

    “我不曉得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教授,”巴基突然厲聲道,“你怎麼稱呼它並不重要。他的生活就是一場自殺。他因恐懼而漸漸丟棄了靈魂,直至這宇宙之中除了地獄已無他存身之地。他的精神處於永久痛苦的邊緣。他的跌落不會叫我驚訝。”他停了一下,“這和你的朋友朗費羅有什麼特別大的不同嗎?”  

    洛威爾嗖的一聲站了起來。霍姆斯像哄孩子一般輕聲勸他坐下來。

    巴基繼續說道:“依我看來,朗費羅教授借但丁來消除心中的痛苦已經有三四個年頭了。他痛苦是為什麼來著?”

    “巴基,對朗費羅這樣的人你又了解多少?”洛威爾質問,“從你的書桌來判斷,近來你似乎也被《神曲》吸引住了,先生。你在其中究竟探尋什麼呢?但丁在其著作中求索的是和平。恕我冒昧說一句,你尋找的可沒有這麼高尚!”他翻開《神曲》瀏覽起來。

    巴基用力將書從洛威爾手中打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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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丁俱樂部》第九章(10)

    “不要碰我的但丁!我是住在廉價公寓裡,可我閱讀什麼書用不著誰,富人也好窮人也罷,來指手畫腳,教授!”

    洛威爾尷尬得滿臉通紅,“不是那個意思……如果你需要借錢,巴基先生……”

    巴基尖聲大笑起來,“嗬,你這條不堪忍受的狗!在哈佛把我推入虎口的時候,你卻袖手旁觀,我會向你這樣的傢伙乞求施捨嗎?”

    洛威爾被嚇呆了,“聽著,巴基!為你的工作我也曾抗爭過!”

    “你給哈佛遞了一個條子要求他們支付我解僱費。在我投告無門的時候你在哪兒呢?大名鼎鼎的朗費羅在哪兒呢?在你的生活中你從未為什麼戰鬥過。你寫詩,寫有關蓄奴制和屠殺印第安人的文章,指望情況會有所變化。你對抗的是不曾臨到你頭上的事兒,教授!”痛罵了洛威爾他還嫌不夠,又把唇槍舌劍指向驚惶失措的霍姆斯醫生,似乎不把他包括進去就有失禮貌,“你領受了你生活中的一切,根本不曉得謀生的痛苦!啊,來到這個國家我還能有什麼願望呢?我該怨恨什麼呢?連最偉大的吟遊詩人都無家可歸,背井離鄉。或許有那麼一天,在我離開這個世界前,我還能行走在自己的海濱,和真正的朋友們重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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