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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位乘客碰了碰我的手臂。“看!聖山!”他虔誠地划起十字。
我們在無盡的長路之中繼續前行,夕陽西斜,夜幕悄然降臨。雪峰仍然反射著落日的餘暉,山體泛著細膩清冷的粉紅色光芒。
一路上,我們隨處可見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他們都穿著獨特的服裝,但我注意到他們當中正流行“大脖子病”。途經的道路兩旁矗立著許多十字架,當我們經過的時候,同行的所有人都立刻開始划起十字。沿途還可以隨處見到跪在神龕前虔誠祈禱的農夫或農婦。甚至我們從他們身邊駛過時,他們都不回頭看上一眼。看來他們已經全身心投入,對外界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了。
我還看到很多新鮮的東西:比如砌在樹上的乾草垛,還有美麗的白樺樹林,在嫩綠色樹葉的映襯下,白色的樹幹閃爍著銀子般的光芒。
我們還時不時地碰到一輛大篷馬車,這是普通農民使用的四輪馬車,長長的蛇形車骨很適合這裡崎嶇不平的路面。馬車上坐著一大群準備回家的農民。捷克人穿白色的羊皮衣,斯洛伐克人穿彩色的羊皮衣。斯洛伐克人還隨身帶著長矛——長長的矛杆經過精心打磨,一端鑲著斧頭。
夜幕已然降臨,天氣變得很冷。灌木叢、橡樹、山毛櫸樹和松樹的陰影逐漸模糊成漆黑的一團。當我們通過關口向上攀行的時候,即使是穿行在山樑之間的幽谷,那些杉木也是黑乎乎的一片,和白雪相互映襯。
有時候馬車要穿過一片松樹林,凝重的黑暗從頭頂直壓下來,落在枝葉的間隙,形成一團團灰濛濛暗影,營造出一種陰沉詭異的氣氛。這種氣氛又讓我回想起我在傍晚時分有過的
那種恐怖感。當時,在奇特的落日烘托下,喀爾巴阡山脈上空的雲層像幽靈般不停在山谷間來回繚繞。
有時候,山勢變得十分陡峭,儘管車夫想加快行駛,但馬還是跑不快。我本打算下車跟著馬車自己走,就像在老家那樣,但是車夫不答應。
“不,不,”他說,“你不能在這裡步行,這兒的狗太兇猛了。”然後他又補充說:“在睡覺之前還有得你受的!”
他是用一種很明顯的玩笑口吻對我說的,說完他還朝大夥看看,好像是要從其他人臉上找到會意的笑容。一路上我們只停下來過一次,那是因為他要給馬車點燈。
天色暗下來以後,乘客們的情緒開始變得有些激動,他們一個個不斷地催促車夫加快速度。車夫用粗大的馬鞭毫不留情地抽打著馬匹,並且狂暴地吆喝、驅趕它們,讓它們竭盡全力地飛奔。
透過夜幕,我感覺前方出現了一絲微弱的亮光,仿佛在山林中突然看到一條裂縫一樣。乘客們好像變得更激動了,馬車瘋狂地搖晃,就像暴風雨中在大海上飄搖的一葉孤舟。我不得不緊緊地抓住扶手。路面越來越平穩,我們感覺像在飛一樣,兩旁的山丘快速地朝我們撲面而來。
我們正在進入博爾戈關。
一些乘客開始輪流送給我禮物。我感覺得到他們的誠意,令我實在無法拒絕。這些禮物都是古怪各異的玩意兒,每個人給我禮物的時候都表達了他們純良的善意、溫暖的問候和祝福。但他們面露懼色地對我做了我曾在比斯特里斯的旅店外看到的那種手勢,就是用來抵禦邪惡“魔眼”的十字架形手勢。
馬車繼續飛奔,車夫向前傾著身子,車裡每一邊的乘客都伸長脖子透過車沿兒向著黑暗深處窺望。很顯然他們在期待著什麼事情發生。不過,不管我如何向這些人打聽,就是沒人肯給我一個哪怕是最簡單的解釋。
這種興奮騷動的狀態持續了片刻,最後我們終於看到了面朝東面的關口。我們頭頂上烏雲翻滾,空中響著沉悶的雷聲,看上去重重山巒好像把天空分成了兩半,而現在我們正在進入雷聲轟鳴的那一半。
我探出身張望有沒有接我去見伯爵的馬車,我每時每刻都在期待看到黑暗之中的一線燈光,但眼前始終是一片黑暗。惟一的一點光線就是來自我們馬車的那盞燈。透過搖曳的燈光,我可以看到飛馳的馬匹呼出的白霧。
我們現在可以看清楚我們前方的沙石路,但上面並沒有其他馬車走過的痕跡。乘客們縮回頭來,臉上浮出一絲喜悅,仿佛在嘲笑我的失望之情。
我開始考慮該怎麼辦,這時車夫看了看表,用一種含混不清的語調很快地同其他人說了些什麼。聲音又輕又低,我幾乎聽不清楚。我猜想他是在說:“比原定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
隨後,他轉向我,他的德語比我還糟糕,“馬車沒有來,並沒有人等您,那麼您就繼續趕往布科維納吧。明天或者後天再回來好了,最好是後天。”
就在他講話的時候,馬開始嘶鳴,喘著粗氣,好像十分狂躁不安,車夫不得不抓緊韁繩。這時候,乘客們突然齊聲驚呼起來,隨即開始划起十字。一輛四匹馬拉的遮篷馬車正從後面向我們駛來,接著超過我們,在我們的馬車邊停下。透過車燈的餘光,我可以看到那些馬都是煤黑色的良種馬。
趕馬的是個高個子男人,蓄著長長的棕色鬍鬚,頭戴一頂大黑帽,帽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他的臉。只是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我隱約看見了他那雙非常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在燈光下泛著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