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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裡又傳來虛浮無力的腳步聲,也許是瞎劉正在掙扎著起身吧。我不顧一切地吼道:“別動了,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我馬上想辦法救你,你不要再動了!”
沉默,覆蓋一切的沉默,只有我心臟跳動的聲音清晰可辨。良久,瞎劉的聲音仿佛從幾千萬光年之遙傳來:“阿K,不要白費力氣了,我這是罪有應得。”
“你在胡說些什麼……”我的眼淚已經無法控制地奔涌而下,“你胡說,這些和你無關……你是和我住在一間屋子裡的兄弟……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阿K,我說的是真的。”瞎劉長嘆了一聲,“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我是最後一個傷害她的人,也是傷害她最深的那個人。她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過錯,我更不該讓她以為我和其他人一樣也對她失去了興趣。雖然我只是在她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卻沒想到這已經足以把她推上不歸的絕路。”
“你說的都是什麼啊……”我的大腦像開了鍋似的沸騰著,渾身抖得不可開交,“你不會這樣做的……你不是這樣的人……是我把你逼到了這個結局之中……”
聽到我的哭泣,瞎劉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別哭了,阿K。我說過了,這是罪有應得。雖然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我不想說太多有關過去的事情。我想,你也許會在日記和磁帶里找到答案吧。今天對果蠅所做的事,實在是對不起,我本來不想那樣做的。但是我很害怕,我很害怕,我想擺脫命運的追逐,到頭來卻發現自己還是逃脫不了靈魂的審判。總之,對不起。”
我拼命地按著牆上的開啟鍵,電梯門卻仍舊像一塊岩石似的巋然不動,似乎從地球誕生的那一刻就樹立在此,永遠不會被破壞。我退後幾步,倉皇地左右四顧,發現在不遠處有一個沒有上鎖的消防櫃。我就像看到救星似的猛撲過去,一把拉開櫃門,抄起裡面的長柄斧頭轉身又沖了回去。瞎劉,你有救了!你的帳可以以後再算,但我不能就這樣讓你死掉!
但我忘記了“造化弄人”這句話。我對準電梯門奮力劈下第一斧,正在努力回拽的時候,斧頭和斧柄就“咯嘣”一聲分了家。我一下摔出老遠,斧柄脫手飛出,後腦勺磕在地上鑽心地疼。那鏽跡累累的斧頭就牢牢地嵌在了電梯門的夾縫裡,仿佛是在嘲笑我的無能。
瞎劉的聲音並沒有因為我努力的失敗而產生變化:“好了,阿K。我有感覺,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我知道,她就在我身邊,她是來帶我走的。你不要再白費力氣了,你救得了別人,卻救不了我,因為我的罪孽*生命是無法償還的。”
就像為他這番話做註解似的,我正要爬起來再去用斧柄撬門,又聽見了“崩”的一聲。電梯的顫動更加厲害了,大到我都能感覺到那震動的幅度。我的身體一下子僵硬了,再也無法動彈一步。
沉默,再次的沉默,將一切吞噬後化為虛幻的沉默。瞎劉淡淡的笑聲撕碎了空間,在我的耳中聽來是那麼的冰冷可怖:“呵呵,呵呵呵……帶我走吧,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恨著我的懦弱和無能。但你有沒有想過,從始至終,在你身邊又真正愛著你的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想為自己辯解,也不想洗清身上的罪,只是——只是你該了解我說不出口的痛苦。”
我跪在地上,全身的神經都在收縮,胃壁在不住地痙攣著,突然哇地吐了一地酸水。瞎劉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異常,又笑了起來:“呵呵,阿K,死亡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可怕。這座樓的電梯似乎有三根鋼索懸掛吧——也許幾秒鐘後我就要死了。我只希望你不要把我的真正死因告訴我的父母,你也知道我的家境,我不想讓他們在悲痛之餘心裡更蒙上一層陰影。另外,請代我對果蠅說對不起。你要和她好好生活下去啊。”
我戰慄著站起身來,空白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把他救出來,把他救出來,把他救出來! 我開始挪動麻木的雙腿向樓梯走去,頻率越來越快,步伐越來越大。我在樓梯口依稀聽見瞎劉在喃喃地念著:“……從生向死易,由死往生難。向死而生,我所欲也;因生而死,我所痛也……” 他驟然激動起來,他的聲音陡然變得高亢了,穿破空氣到達我正在漸漸遠離他的耳膜:“阿K,你知道嗎,我看見她了,我看見她了!她就在我身邊,她就站在我身邊!她沒有變,她還是像過去一樣,還是那麼可愛……阿K,她原諒我了,她原諒我了,我知道她原諒我了!”
黑洞洞的螺旋像一張血盆大口似的迎接著我的到來,我記不清楚自己是怎樣從一級級的樓梯上飛躍而下的,只感覺到全部的力量都凝聚在雙腿上,像騰雲駕霧般地飛翔。我只希望我能跑得快一點再快一點,時間能夠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直到我能夠把那嘆息的牆壁打破,把裡面的瞎劉帶到安全的地方。人的罪孽是可以洗刷的,是可以挽救的。他並不是個惡人,他只是走錯了一步而已。
然而就在我躍入一樓大廳的一剎那,我聽見了最後一根鋼索斷裂的聲音。一切在瞬間離我遠去了,時間與空間都消失了。我呆呆地仰著頭,感受著電梯從那垂直的狹窄空間中急速降落的震撼,就像一具棺材正在被放進深深的墓穴。我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看到。我知道,一切真的都完結了。徹底地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