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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8歲入獄,出來的時候已經29歲了。
將近而立之年。
我沒朋友,只有家人。
很幸運,家人一直沒放棄我。
一切都變了,父親走了,我沒見到父親最後一面,哥哥工作了,在外地娶妻生子。
能看出來,哥哥還是很在乎我的。
我出獄時,他特地提前請了假,帶了老婆孩子回墨城,和母親一起來監獄接我。
我很感謝哥哥,但也能看出來,我的嫂子憂心忡忡。
她對我這個服過刑的小叔子滿是戒備,緊緊地抱著孩子,似乎生怕一個不小心,我就會搶了她的孩子去賣錢。
我出獄的第一頓飯,一家人吃得各懷心事。
我不忍心讓大哥為難,趁著吃飯中途他出包廂抽菸的工夫,我們短短地聊了幾句。
大哥說幫我聯繫了工作,我可以隨時去他的城市。
是一份在建築工地實習的工作。
別想歪了,不是搬磚。是去做監理助理,一邊干點打雜的活兒,一邊考建造相關的證,也算是條出路吧。
但我知道,這事兒嫂子准不同意,即便表面上同意了,心裡也存著彆扭。
我說讓我在家呆幾天,我想陪陪媽。
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什麼都沒說。
我倆回到吃飯的包廂時,嫂子和我媽的臉色都不太好,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她們因為我的事兒拌嘴了,或許正是因為說起了我的去留問題。
嫂子狠狠剜了我哥一眼。我至今記得那個眼神。那是我出獄前無數次想像過的眼神。
我是該想想的,我該做好心理準備。
當天吃完飯,我哥一家就急匆匆上了火車往回趕。我和母親一起回了家。
只有母親沒變。
她還是大學裡那個圖書管理員。只是比我入獄前多了一副老花鏡,許是怕我看了難過,她還特意染黑了頭髮。
家裡當然有些變化,但我印象中的那些老物件都還在。
皮沙發,皮子面兒已經破損,露出了裡面的海綿,母親便拿一張小毯子蓋在沙發上。
玻璃茶几,放在牆角的三角形的電視櫃……好像熟悉的老朋友在跟我打招呼。
那一瞬間,我熱淚盈眶。
在聽到母親說的那句話後,我放聲大哭。
母親說:「兒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大不了咱們娘倆兒相依為命。」
我已經很久沒哭過了。
監獄裡的生活當然有不為人知的陰暗面,但既然進去了,期待值總會放得無限低,即便挨了欺負,忍忍總能過去,再說,我是因為故意傷害進去的。如果按照犯人們不敢招惹的程度給罪名排個序,我這罪名次於殺人和販毒,能排進前三。在監獄裡,我還真沒怎麼挨過欺負。
所以,我真的很久沒哭過了。
直到眼淚像兩條毛毛蟲,爬上我的臉,爬得我臉頰奇癢無比,我才意識到我哭了。
那天晚上,我是聞著被單上茉莉花味道的洗衣粉留下的香味睡著的,我睡得並不太踏實,我夢到了小時候,我走丟了,怎麼都找不到我媽。我還夢到一座墳,碑上刻著我爸和我媽的名字。
我醒得很早,天還沒亮,我就醒了。
夜是那麼靜,老房子的隔音效果又不太好。我聽到另一間臥室里我媽翻身的聲音。
她也沒睡,不知是因為我回來而開心,還是在為我的前途擔憂。
我給她做了早飯,還有中飯和晚飯,一連一個禮拜。
我只會做飯——我在監獄的伙房幹過,多少有點顛勺兒的手藝。我虧錢我媽太多了,卻只能以這個方式報答她。
我跟社會脫節了,什麼手機啊網絡啊,我都不會。
除了有把子力氣,我一無是處。
我試著在報紙的招聘信息上找工作,可那上面要麼讓我交押金,看著就像騙子,要麼就是一聽說我服過刑,連面試機會都不給。
說來慚愧,還是我媽幫了我。
有一天她下班回來,跟我商量,說是認識承包學校食堂的老闆,那老闆人不錯,願意給我個機會試試,給學生做大鍋飯。
我正好擅長干那個。
這工作在許多人看來都有那麼點「低賤」「卑微」的意思——我覺得是。
但對我來說,簡直是老天爺眷顧。
我記得,第一個月的工資,我給我媽買了一個幾百塊錢的肩頸按摩器,我媽可喜歡了,每天下班了都用。
我知道工作機會來之不易,就拼命工作。下班的時候,別人都走了,我總是留下整理東西,定期清洗料理台,清洗地面。
我幹了這些,老闆都看在眼裡,別的大廚一個月1800,我有2000。
後來他又把我提拔成總管——就叫總管吧,我們也沒講究過稱呼。什麼採購肉、菜啦……反正吧,大小事務,只要我看在眼裡的,都能管,都能幹。我們老闆也樂得清閒。
後來學校擴建,又加了一處食堂。我跟我媽一商量,給校領導送了些禮,就把那食堂承包下來了。
這攤活兒我已經輕車熟路,可光我自己肯定不行,廚子、幫工都得現找。
上哪兒找去呢?
我想起了以前的獄友。
有兩個人挺仗義的,跟我一起在監獄伙房幹過,我算著日子,他們應該就在前不久前後腳出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