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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去年冬天,組織上將他從八路軍重慶辦事處調回天津,讓他擔任中共在遠東情報俱樂部的常駐代表的時候,他才真正發現,自己很可能什麼都不是。
雖說他的父親只是一個很早便失去了軍隊的小軍閥,而他自己也從來算不上是一個真正的紈絝,但他認為自己仍然像租界中的每一個紈絝子弟一樣,在這三十年的生命中學習的東西太多了,愛好的東西也太多了,結果是沒有一樣精通,沒有一樣擅長。如今,這個刺殺小泉敬二的任務落到了他的頭上,而他卻發現,原來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刺客,甚至連個槍手也算不上。
儘管他在軍校時曾鑽研過多種武器,儘管他在組織面前表現出了相當真切的軍事才能,但他內心深處非常清楚,他痛恨暴力,痛恨殺人。即使他心下明白自己面對的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民族戰爭,但殺人的事對於他仍然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障礙,是隱藏在他那努力維持的男子漢形象之下的痼疾。
這時,薄木板釘制的房門發出一聲細響,裴小姐走了進來。她目光低垂,扇子般濃密的睫毛在臉上灑下一對月牙形狀的陰影。
你下班啦!熊闊海將聲調揉搓到爽朗,這才與她打招呼。裴小姐緊了緊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將一隻小小的手巾包遞到他手中,然後便退一步坐在老於方才坐的矮凳上,開始用目光與自己的手指對話。
熊闊海打開手巾包,發現裡邊是一隻煮白薯、一塊玉米餅、一片老醃羅卜,還有一隻顏色鮮艷,拳頭大小的石榴。天哪!這麼大的石榴肯定不是本地品種。熊闊海故作驚呀,希望將裴小姐壓抑在心底的言語激發成聲音。這個女孩兒太憂鬱了,他擔心她長此以往會發生什麼可悲的變故。
果然,裴小姐輕聲回應道:聽說這是從臨潼運來的。聽到她肯開口講話,熊闊海便知道今天是裴小姐難得開朗的一天。很長時間以來都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像裴小姐這樣惜言如金的性格,她在電話局裡話務員的工作又是怎樣做的,那可是個需要不停講話的行業。不過,他並沒有問過她這件事,甚至他從來也沒有問過她是哪裡人?在哪個學校上的學?年齡有多大?為什麼會一個人來到此地謀生?他認為,裴小姐憂鬱的性情已經將她變得像雪花一樣嬌嫩,他生怕貿然動問會將她嚇住。
吞下那塊冰涼的煮白薯,熊闊海讚嘆了一聲好甜。不用去看,他便能知道裴小姐此時的臉上必定會因為這一聲讚嘆而現出溫潤如玉的光彩。這是她心情開朗時最美麗的模樣,接下來她便應該會問他晚上幾點鐘回家了。其實,給他當晚餐的那塊玉米餅她已經幫他買回來了,她問他幾點鐘回家,只是想知道在她出門上夜班之前能不能再見到他。
他將剩下的食物和那隻漂亮的石榴分別包好,用麻繩吊在房樑上。一整天不在家,他擔心猖狂的老鼠會吃光他的晚餐。然後他道:好啦,你快回去睡覺吧,累了一夜,還得幫我買飯,辛苦你了。說著話他穿上大衣便往外走,而裴小姐則將雙手扭在身前,藍士布的棉袍下擺一晃一晃的,口中問:你今晚幾點鐘回家?
他真的很想滿足她的願望,早些回來見她一面,但是他從來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尤其是今天他更不知道——因為他今天是要去計劃殺人的。
剛剛走出大門,熊闊海便發覺身上這件駝呢大衣已經對付不了今年的冬天,冷風正在穿透舊呢絨稀疏的經緯,溜進他的懷裡。在去年的這個時候他曾想下決心改穿暖和的中式棉袍,然而不行,出入情報俱樂部他必須得穿體面的西式服裝。同時,他也確實沒有閒錢為自己添置新大衣,雖然老於臨走時給他留下了一千元聯銀券,但那是讓他用來殺人的經費,挪用不得。
頂風走過黃家花園鐵橋,又向南走了一段,他便向西拐上了倫敦道。馬爾林斯基咖啡館在倫敦道的另一頭,是個會員制的俱樂部——遠東情報俱樂部,各國間諜在中國北方的大本營。
他的目標小泉敬二深知自己殺害了太多的抗日分子和各國間諜,知道想要找他報仇的敵人必定不止共產黨和國民黨,一定還有蘇聯人、英國人,甚至左傾的日本人,於是,他一直在很小心地保護自己,每逢出入都帶著整車的武裝士兵。不過,熊闊海明白,如果要想得知小泉敬二的確切行蹤,在情報俱樂部里應該能找到辦法,因為,小泉敬二的身邊不會沒有競爭對手,而陷害同伴以求進身之階的手段,則是日本武士自桃山時期便形成的秘密傳統,所以,一旦知道有人要殺他,小泉敬二的“夥伴們”是必定要將殺掉他的機會拿出來賣的。
根據前一段他為老於的“砍頭行動”搜集的資料顯示,小泉敬二年輕時就學於日本東京警務學校,1915年畢業後並沒有立即參加公務員考試,而是獨自前往中國遊歷。有人說,他很早便是日本最大的政治勢力黑龍會的成員,派他前往中國的目的,是研究中國的地方幫會對政府官員的影響和中國軍隊譁變的基本模式。1925年回國後,他加入了陸軍警務署計劃調查課,專門調查日本共產黨和左派人士的活動。1934年他被調往偽滿洲國,任警務署署長,負責鎮壓“反滿抗日分子”。1940年初,不知因為什麼緣故他被降級調來天津,擔任日軍華北司令部特別事務高級調查課課長,專門負責鎮壓本地日益活躍的抗日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