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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森仰面打了一陣哈哈,說你小子任何時候都不肯吃虧,好吧!熊闊海問:如果遇到楊小菊的人攔阻,你打算怎麼辦?安德森笑得更厲害了:那我就先抓了他的手下,再抓他本人,讓他們在我的班房裡喝上半個月的泔水,到時候他自然會客客氣氣地求我把你的太太和小姐送走,甚至為此還會送給我一大筆賄賂。

    他們二人握手成交,於是,熊闊海知道自己心中那些讓他煩亂,讓他關心,讓他擔憂的事情中間,至少有一件已經安全了。但這件已經安全的事情又在他心底引起了另外一種內疚的感覺——像這種“托妻寄子”的大事,他為什麼不去找黨組織,而是拜託給了一個殖民地腐敗的警察呢?顯然,他不想讓上級領導發現事情的真相,發現他此前一直在說謊。

    10

    熊闊海試槍後回到公寓已是中午,裴小姐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在睡覺,而是正要出門。她告訴他,電話中的那個人確實名叫小泉敬二,但從昨天傍晚的最後一個電話之後,那兩個電話便一直沒有人接聽,看起來,小泉敬二已經失蹤了。

    方才在巴爾扎克公寓,熊闊海剛剛向老於明確表示,他一定會親自動手殺死那個日本侵略者,請組織上放心。老於為此激動得流下淚來,說我一直在擔心你的革命鬥志,怕你不夠堅強,不夠勇敢,但我又怕自己看錯了,就一直隱瞞著這個想法,沒有向上級匯報,現在好了,聽你這麼說,我才知道我一直在誤解你,對不起。  

    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小泉敬二失蹤了。這對任何人都不是好消息,因為,他擔心老於會認為他早便知道小泉敬二已經失蹤,甚至知道這個傢伙此時已經坐上了南下的火車,所以才故意向組織表決心,以示勇敢,其實卻是在欺騙組織。

    他與老於雖說已經相識將近一年,但共事極少,彼此並不了解,所以他認為,如果老於有這樣的想法非常正常,而這件事如果匯報到上級領導那裡,讓領導產生同樣的看法也很正常。到了那個時候,他以往在組織面前小心維護的自尊自愛都已毫無用處,作為一個革命者,膽怯與欺騙是最大的缺陷,他從此便再也無法洗清自己的名聲了。

    所以,他不得不再次求助於裴小姐:你現在能回去繼續監聽小泉敬二的電話嗎?裴小姐說,我一直都守在總機旁,因為給巴爾扎克公寓和這邊打電話都找不到你,就想回來給你留個字條,這才碰到你。於是他說,讓你費心了,請一定幫我找到小泉敬二。裴小姐說,我會二十四小時不下機。

    裴小姐穿上外衣,走到門口,但並沒有立刻出門,而是又回到他近前,低聲問:如果真的殺了那個日本人,你是不是必須得逃走?他說也許會的。裴小姐緊閉雙眼,咬住嘴唇,過了半晌方道:在你逃走的時候,請你記住一件事。他問是什麼事?

   

    裴小姐突然睜大眼睛,目光中滿是勇敢。她說:請你千萬別丟下我一個人走,否則我必定活不下去……

    裴小姐回電話局去了,閣樓中只剩下熊闊海獨自發呆。他深知自己理應溫柔地,憐惜地,委宛地將他已有妻女的情況告訴裴小姐,並且還應該善解人意地勸導她去尋找屬於她一個人的美滿姻緣——簡單地說,就是讓她去愛別人。

    在這件事情上,不論作為仁人君子,還是作為革命者,他都應該毫不猶豫地這樣做。只有這樣做才能向裴小姐證明,他本人,他的組織,他的理想以及他所從事的事業,都是襟懷坦蕩,遵從道德的,對待生活都是嚴肅認真,有責任感的。

    然而他不能,至少現在不能。既然裴小姐獨特的性情能夠因為這樁想像中的戀愛而開朗,也必定會因為這樁沒來由的失戀而重新自閉。他深知裴小姐的心理有多麼的脆弱,也深知她的身體狀況有多麼的糟糕,如果他在這個時候告訴裴小姐他並不愛她,哪怕是委宛地暗示他不能愛她,那麼,也就等於是在裴小姐滿懷愛意的心中刺入了一根鋼針,而這種失戀的痛苦在她身上表現出來的,絕不會僅僅是痛斷肝腸這麼簡單,他擔心她會瘋掉,是的,她必定會瘋掉。他還清楚地記得,在他剛剛與裴小姐相識的時候,她就已經病得不輕了。  

    同時,他還清楚地意識到,除去這樁沒來由的戀情之外,由於小泉敬二的突然失蹤,領導上交給他的任務也已經陷入了尷尬的局面。雖然裴小姐答應二十四小時監聽小泉敬二的電話,但是,他又怎麼能夠肯定小泉敬二必定會再次回到他的住所,甚至再次回到天津呢?如果小泉敬二當真已經坐上火車南下,如果《支研物價周報》上的消息當真是小泉敬二用來迷惑他的煙幕,他又該怎麼辦?他將何以自處?他對上級領導該如何解釋?

    天哪!這一切都是怎樣發生的?事情為什麼會發展到這一步?熊闊海感覺自己仿佛撞入了迷魂陣中。

    面對如此困境,他最先想到的解決辦法,是向組織坦白一切。是的,他不單要坦白自己在這次行動中的種種私心,還要將以往的種種錯誤交代得清清楚楚,這樣以來,他便可以在同志們的批評教育之下,將自己重新洗刷得乾乾淨淨,變成一個真正的內心純淨,襟懷坦蕩的革命者。

    然而,他深知自己不會這樣做。雖然向組織坦白可能會讓他重新變成一個沒有缺陷的革命者,但是,如果因此而讓妻女和裴小姐受到深刻的傷害,他就又會變成一個不道德的人。他實在無法將病妻和年幼的女兒送到根據地去,即使是到延安去也不成,因為,他的妻子也許根本就走不到延安便會病死在路上,而他的女兒也會變成無助的孤兒。再有就是裴小姐的事,這是組織上難以理解也無法原諒的。他並不懼怕組織上因為此事對他的懲處,他擔心的是裴小姐再次落入因孤獨而接近於瘋狂的精神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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