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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熊闊海不禁大怒。既然安德森和楊小菊已經清楚地知道了他妻女的秘密,那麼,日本人和中共黨組織早晚也會了解這一切。這就是作為半公開身份的間諜的難處,你的對手總會有辦法弄清楚你所有的秘密。
在刺殺小泉敬二這件事上,楊小菊的行為並沒有出乎熊闊海的意料,因為,在小泉敬二抓捕、殺害的抗日分子當中,國民黨的人員要比共產黨的同志多很多。楊小菊此前也必定是接到了上司的命令,不能讓小泉敬二到上海去,只是,這個有潔癖的傢伙不想自己動手。
他心中非常清楚,楊小菊不肯親自動手的原因,是他懼怕日本人對他個人進行報復。通常情況下,如果僅僅是聯手除掉日本侵略者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他會很高興並且很小心地與楊小菊合作,但是,楊小菊卻藉此機會要挾他交出裴小姐,這便將他激怒了。於是,他明確地拒絕了楊小菊提出的要求:對不起,您想瞎了心啦。
其實,有關裴小姐的事,楊小菊已經不是第一次提起。他需要的是裴小姐話務員的工作所具有的情報價值,更重要的是,裴小姐精通日語,可以監聽日本人的電話。很長時間以來,楊小菊一直在想辦法往電話局中安插自己的內線,但都沒能成功。管理電話局的英國人對此事防範得極嚴,所以,發展裴小姐作為他們的內線應該是最便利的選擇。然而,熊闊海絕不會讓他這樣做,因為,連熊闊海自己也不曾利用過裴小姐,不想讓她參與到這種可怕的生活中來。
現在,情報俱樂部的消息來源被斷絕了,而楊小菊提出的無理要求也不能接受,所以,要想找到小泉敬二的行蹤就只能自己動手。
老於聽他匯報過新情況之後,對他的想法很支持,說他會讓所有的同志都帶上小泉敬二的照片出去偵察,要不惜一切代價找到那傢伙的行蹤。
看來,組織上的同志們並沒有因為不得不啟用他的方案而感到不快,在這一點上熊闊海感到很寬慰,這才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和真正的革命者應有的胸懷。然而,他又確實不喜歡老於的那個“不惜一切代價”的說法,但是他知道,此時絕不能重彈那個“珍惜生命”的老調了,便對組織上提出了另外一個請求。
他道:現在我們即使發現了小泉敬二的行蹤,也已經很難接近他了。老於點頭稱是,且在臉上露出慚愧之色。他又道:所以,我需要一挺輕機槍,這樣以來,一旦找准目標,我就可以在遠距離將他射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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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闊海忙了一整天,回到公寓已經深夜了。俄國老太太用英語、俄語、法語,外加他聽不懂的漢語不住地抱怨,說他只交那麼點房錢,還不肯包伙食,卻讓她每天深夜都得從床上爬起來給他開門,實在是不通情理。
他打開閣樓的木板門,看見碩大的老鼠吱吱叫著四下里逃散了,吊在房樑上的糕點倒是安然無恙,只是拴著晚飯的麻繩被老鼠咬斷後落在了地上,手巾包被咬了個洞,玉米面餅子也被啃掉了一塊。
搓乾淨被老鼠啃過的缺口,他將餅子咬在口中,立時便嗅到了玉米面那股特有的甜香。他一邊匆忙地吞咽,一邊從衣袋中掏出大大小小的碎紙片,然後費力地將它們分類,拼接,組成六幅用鉛筆畫就的簡單地圖。
今早他從家中出來後,先是將刻好的蠟版給負責印刷的同志送去,並且請那位同志替他找一個報童幫忙,到日租界去買近半個月來的《京津日日新聞》和《華北經濟新聞》等日文報刊,以及漢奸們創辦的《天津日日新聞》、《東亞晨報》和《中美晚報》等中文報紙,並且留下了三元錢。要想找到小泉敬二的行蹤,不能單指望馬爾林斯基咖啡館這一條路,況且,在設計刺殺行動的時候,這些日本人的報紙也必定會給他提供一些有用的背景情報。
等到他手裡拎著楊小菊已經付過帳的糕點,與老於分手後來到約定地點的時候,他看到一個頭戴骯髒紅毛線帽的小男孩正在那裡等他。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十二三歲,兩條黃鼻涕在唇上進進出出,鼻子兩側結起了蝴蝶樣的厚痂,破棉襖的袖頭晶亮,赤腳穿著一雙肥大破舊的黃皮鞋。
今天報上有“扒灰”的案子嗎?熊闊海用通常的暗號與他接頭。那報童雙眼一翻,目光凌厲,完全不是兒童的眼神,口中罵道:要是天天“扒灰”,當公公的還不都成老混蛋啦……
見暗號正確無誤,報童從帆布袋中掏出一大疊報紙、雜誌交給他,並且將找回來的零錢也還給了他,但是,這男孩的目光卻一直也沒離開他手中裝糕點的紙盒。
熊闊海沒有給他吃那兩塊昂貴的糕點,而是給了他一角錢,讓他去華界喝一大碗熱呼呼的羊雜湯,再吃兩塊紅薯面的餅子。見那孩子接過錢歡天喜地地去了,熊闊海不禁嘆了一口氣,他的女兒與這孩子的年齡差不多。
中午回到公寓,他猶豫了好一陣子,這才去敲旁邊那間由廁所改成的小房間。裴小姐顯然正在睡覺,隔著房門說她馬上就過來,然後他便聽到她衝下樓去洗漱的聲音,不一會兒她便神態拘謹,頭髮一絲不亂地出現在他面前。
熊闊海搶先說我已經吃過午飯了,便將一塊敷了一英寸厚的鮮奶油,上邊還頂著半顆紅櫻桃的蛋糕送到她面前,然後才把裝著另外一塊蛋糕的紙盒用麻繩吊在房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