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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真是個自以為是的廢物!熊闊海深深地痛恨自己的無能,但他並沒有就此失去完成任務的勇氣,或者說,這次意外的失手反而將他的勇氣激發了出來——作為一個有理想的人,不管他有多少大事放心不下,也不應該妨礙他去赴死,因為,這時的死已經不再是簡簡單單的物質毀滅了。
這時,暖氣管中發出一陣絲絲的響聲,灼熱的水蒸氣又讓已經很冷的房間一下子熱得難受。小泉敬二脫下大衣,也招呼熊闊海摘下圓頂硬禮帽和大紅羊毛圍巾,脫掉弊舊的大衣,並且給他斟了一杯日本粗茶,那知心的樣子很像是兩個老朋友在結伴旅行。
熊闊海將禮帽、圍巾和大衣都掛在衣帽鉤上,這原是他防止有人發現他走錯房間時的偽裝,如今用不上了。裴小姐的門外有乘警看守,小泉敬二手中有槍,再加上那個為虎作倀的茶房,他絕沒有脫身的機會,更不要說順利完成任務。他知道,若是在以往,得知自己身陷如此絕境,他必定會神定氣閒,拿得起放得下,像任何一個純粹的中國文人,比如金聖歎和譚嗣同那樣,踏踏實實地去赴死,然而今天他的感覺大是不同,他感覺心中火燒火燎地難受,感覺兩手發脹發熱,感覺“好名”之心旺盛,感覺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清楚明白地知道他是多麼地疼愛他的太太和女兒,還有裴小姐……
他已經不再像當初那樣,表面上認為自己是一個舊式的中國文人,其實卻是一個有著文人外貌的紈絝。他的那種內心散淡,傲慢,凡事無所謂的人生態度正在消褪,代之而起的是對榮譽、民族氣節和偉大人格等等他以往認為大而無當的觀念的熱心,是將有用之身去實現理想和享用理想的自珍自重。他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有像老於那種以“捨生取義”為榮的狂熱,但他認為自己今天確實找到了一個民族戰士應有的心理狀態。於是他對小泉敬二笑道:你不要高興得太早,我今天一定會實現對廣大民眾的諾言。小泉敬二問他是什麼諾言。他回答得很簡單:就是殺死你。
這一次輪到小泉敬二沉默了。他滿面苦苦思索的愁容,手上的94式手槍舉起又放下,掙扎了許久方道:我真的不明白,你們這些傢伙怎麼都是一個樣?既然落到了我的手裡,就安心認命得了,幹什麼還要嘴硬?你知道的,在我這裡,嘴硬只有一條死路啊。熊闊海搖頭道:這些事情你永遠也不會懂。
又沉默了許久,小泉敬二方道:我不會讓你死的,我要保護你,但你必須得投降,向我一個人。這句話讓熊闊海感到很好奇,便問:為什麼要向你一個人投降?小泉敬二感嘆道:因為你把我害苦啦!我上車的時候你一定也在觀察,難道沒有發現送行都是中國人,而沒有一個我的日本同胞?為什麼會這樣呢?這是因為,在我的同胞看來,我昨天沒能勇敢地站出來讓你殺死,是膽小怕死的行為,給所有的日本人丟了臉,所以,在上海等著我的絕不會是什麼高升的新職位,而會是無窮無盡的屈辱;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要讓你活下去了吧?因為我原以為自己再沒有理由活下去,本打算在車上剖腹的,不想,地藏王菩薩有靈,讓你追了上來,這下子我們兩個人就都有理由活下去了……
熊闊海笑了,笑得很開心,他道:你真的以為我會向你“一個人”投降嗎?小泉敬二說你會投降的,一定會的。熊闊海接著道:你想過沒有?如果我現在立刻就死了,你是不是除去剖腹自殺,就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小泉敬二說是的,但我不會讓你死。熊闊海點頭讚嘆道:這樣就好,你能明白這個道理,我也就放心了。說著話,他猛地向小泉敬二撲過去,雙手緊緊地卡住他的脖子,根本就沒有理會他手中的槍。
他希望小泉敬二就此開槍,因為他相信小泉敬二方才講的是真話。日本人有著奇特的自尊心,小泉敬二在對抗之中所表現出來的警察的機智,在日本軍人和狂熱的日本民眾眼中卻是不折不扣的膽怯和自取其辱,所以,一旦小泉敬二失去了他這個自我解救的“理由”,就不得不自殺,這樣以來,他也就等於用“捨生取義”這種微小的代價,圓滿完成了組織上交給他的任務。
小泉敬二顯然不想他死,便用槍柄在他的頭上猛敲了兩下,但用力不大,只敲出來兩個巨大的腫塊,沒有流血,然後像蛇一樣嘶嘶地對他低聲叫道:我會讓你投降的,我能找到辦法,一定會的……
25
列車在濟南站停了不少時間,加煤加水很費功夫。茶房進門來,指著熊闊海問小泉敬二:車長太君讓小的來問您,是不是把這個傢伙交給車站上的警察?小泉敬二說你告訴他少管閒事,這個人得跟我去上海。
列車又開動了,下一站是徐州,其間再沒有停靠站。熊闊海此時很為裴小姐擔心,一旦她得知自己被捕,不知道會不會就此絕望,以至於做出什麼傻事來。
小泉敬二像動物園中的狼一樣,在包廂里亂走,雙目充血,口中不住地用日語亂罵。熊闊海聽不懂他在罵什麼,便無從還嘴,只好歪倒在臥鋪上,琢磨逃生出去或是激怒小泉敬二殺死自己的辦法。
方才,為了防止他再次發動攻擊,小泉敬二用大紅羊毛圍巾將他的雙手緊緊捆縛在身後,又用圍巾的另一頭緊緊地將他的雙腳縛住,然後便把他丟在臥鋪上。熊闊海能感覺得到,安哥拉羊毛織成的毛線非常結實,但畢竟不像麻繩那樣結構緊密,所以,當小泉敬二捆他的雙手時,他表面上雖不情願但還是很無奈地將手腕靠在一起,而實際上他卻將兩隻手腕用力繃緊,讓手腕上形成一股張力,這樣以來,即使被捆得很緊,一旦他將手腕上的肌肉鬆弛下來,還是能夠得到一點點鬆動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