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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小菊笑道:我也許有辦法能把小泉敬二從北京弄回來,甚至還能逼著他不得不去參加“居留民團”的歡送會。熊闊海知道,到了這個時候,他不相信楊小菊也不成了,儘管這個傢伙根本就不值得信任,於是他再次對楊小菊強調:只要你把這傢伙弄回來,殺人的事包在我身上……
熊闊海向楊小菊告辭,用老於給他的活動經費付了帳,而且像他年輕時那樣,灑脫地在侍者的銀托盤裡丟下了豐厚的小費。走出大門沒多遠,他又碰到了那個頭戴紅色毛線帽的報童,報童說我在這兒等您半天了,有人讓我給您送報紙來。在報童送過來的一疊報紙里,中英日文都有,熊闊海給了報童5元錢,告訴他給自己買雙棉鞋穿,然後便叫了輛洋車坐上,逕自回公寓去了。
熊闊海並沒有認為自己這種胡亂花用是在浪費革命經費,恰恰相反,他認為自己這是在運用正確的方法,努力找回他這種特殊“革命者”的“身份”。是的,自從前幾年家業衰敗之後,日常生活的窮困便凝固了他的智力,同時,窮困所帶來的愧疚與不體面,也漫漫地消磨了他的膽識和勇氣。他是個出生在富人家的孩子,儘管中共黨組織要求他們要克制自己的欲望,習慣艱苦的革命鬥爭生活,然而,在他重歸故里,不得不在馬爾林斯基咖啡館與眾間諜周旋的時候,他實在無法將理想對他的嚴格要求真誠地運用於奢侈的租界生活——面對富人,他常常會陷入由於羞慚而生成的自卑之中。
錢是王八蛋,花完了再賺。他不由得想起市井之中的哲學,同時也記起了方才逼迫楊小菊答應他的另外兩個條件——如果他成功地殺死小泉敬二,楊小菊必須得將老於交給他的那一千元聯銀券補上。倘若事事如願,他便既可以利用楊小菊幫助他完成任務,又可以用對手的錢彌補組織上的損失,同時他還可以用節省下來的經費給妻女帶些川資前往上海。投親靠友是人生中最悲慘的一件事,他可不想妻子和女兒看著別人的臉色過活。
他要求楊小菊答應的另外一件事,是派人保護裴小姐。那是個無辜的女子,卻被捲入了這場危險的爭鬥之中,此時很可能已經被小泉敬二確定為報複目標之一了。
然而,等到他在中英文的各家晚報上讀到有關他和小泉敬二的文章時,他又恨不得將楊小菊揪過來狠狠地揍上兩巴掌。今天,各家晚報分別刊登了兩篇文章,英文的是《中共在法租界活動猖獗,巴爾扎克公寓重開索姆河之戰》,中文的是《熊闊海再演刺楊廣,小泉君京城搬救兵》。兩篇文章講的是同一件事,正是他刺殺小泉敬二的行動,文中公開了他所有的行動準備,並且轉彎抹角地嘲笑小泉敬二的逃跑,話說得很不中聽,顯然是在故意激怒日本人。他知道,日本人心眼兒小卻又好面子,這一招也許當真有用。
讓熊闊海感到氣惱的是,這兩篇文章表明,楊小菊最晚也是在今天早上便得知了小泉敬二逃往北京的情報,而且早已經對報紙做了部署,但他居然不動生色,靜等著熊闊海將身上的自尊自愛剝得一乾二淨,低聲下氣地前來求他幫忙。
依照眼下這種情形來看,即使他在行動之後成功地避開了日本人的報復,也很難再繼續情報俱樂部的工作了。在這件事情上,楊小菊不單讓他代替自己完成了刺殺工作,而且還擠兌得他為了妻女和裴小姐不得不向楊小菊求助。這樣以來,楊小菊既讓他領受了巨大的人情,又羞辱了他的自尊心,並且成功地將他趕出了情報俱樂部。相識一年多來,他們二人交手無數,這一次楊小菊終於清楚明白地占了他的上風。
12
一夜之間,熊闊海要刺殺小泉敬二的消息傳遍了京津兩地。第二天一早,租界中的早報、日報便鋪天蓋地地刊出各種各樣的文章,大讚國民黨人慷慨大度,將殺敵立功的好機會送給了他們的合作者。同時,報上還刊登了各種雜文,言語尖刻,口氣鄙薄,對逃往北京,不敢面對抗日英雄的小泉敬二極盡挖苦嘲諷之能事,而且援古及今,從豐臣秀吉統一日本時各藩國武士的不忠,一直講到近年來日本政府的背信棄義,再對比大漢民族和東瀛島國小民的品質優劣,僅從小泉敬二這一件事情上便可高下立判云云。
熊闊海並沒把這些報紙當回事,他在等待裴小姐的消息。算起來,裴小姐已經在電話總機上堅持了將近四十個小時,在他的事情上真正辛苦,真正用心的人,應該就是她了。
到了中午,裴小姐還沒有打電話回來,倒是老於急匆匆地趕來了,他說上級領導有最新指示。熊闊海從床上坐起來,擦乾淨刺痛的眼中不由自主流下的淚水,又伸手到桌上摸了半天,這才摸到眼鏡戴上,口中問:領導同志怎麼說?老於說領導同志認為“砍頭行動”已經失去了控制,你的身份也暴露了,現在面臨著巨大的危險,他們專門安排了交通員和護送人員,讓你迅速撤離。熊闊海搖頭道:沒有這麼簡單,現在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老於焦躁道:我可管不了你是不是上滿了弦,領導讓我護送你到菜碼頭,咱們現在就動身吧。熊闊海說,如果我中途逃跑,報紙上就會像嘲笑日本人那樣嘲笑我們黨組織。老於說日本人派了大批特務滲透進租界裡,都是沖你來的,組織上不同意你這樣白白犧牲,他們會另外派人完成任務。熊闊海實在不方便告訴老於,除去上級領導的命令,他在這件事上還受到了楊小菊和安德森的威脅,於是便對老於說:你們不明白,如果我不能親自完成任務,那可比白白犧牲還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