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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小姐打開通向走廊的門看了看,告訴他,他們的包廂在車廂的中間,距兩邊的車門都很遠。而他從站台上看到,除去他們之外,臥鋪包廂的乘客全都是日本高級軍官和體態肥胖的漢奸。
小泉敬二也到了,相貌與照片上沒有太大差別,只是更瘦了,面容倦怠,目光陰騭。給他送行的人很多,有不少漢奸手中提著裝滿“路菜”的蒲包和綑紮整齊的酒瓶子,殷勤地拜託茶房幫忙送到包廂里。值得慶幸的是,小泉敬二的包廂里只有他一個人,想必是某位漢奸獻殷勤,替他包下了那個雙人包廂。
20點15分,天津至浦口的列車準時從天津西客站發車。列車員進來替他們鎖好了通往站台的門,只說了聲有事叫茶房,便再沒見到人影。不一會兒茶房也來了,為他們送來熱水瓶,支起裝在站台門上的摺疊餐桌,並且動作誇張地取出一隻正興德的“綠竹”茶葉袋,為他們沏了一壺花茶,口中卻一個勁兒在抱怨,責罵漢奸們有多麼的混蛋,只知道巴結日本主子,送的“路菜”都能擺“滿漢全席”了,搶去了讓他“掙幾個辛苦錢”的機會。
聽到這一連串的暗示,熊闊海便點了幾樣小菜和兩碗面,茶房這才高興起來,告訴他們今天會有日本憲兵查票,還要搜查中國乘客的行李,要是帶著什麼不方便的東西可以先交給他保管,等過了滄州就沒事了。熊闊海說自己身上乾淨得很,但這一路上你還得多照應,下車時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茶房也當即從衣袋中摸出一張行李票給他,說這下子您老就周全了,言罷告辭,走出包廂的時候,他還特意為他們拉上了房門的窗簾。
看來,茶房還真是把他當成了潛逃的罪犯,這讓熊闊海感到好笑,但也為自己能將自幼受到的富貴教育運用於革命工作而感到高興。上車時給茶房的那5元聯銀券的小費,此時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了,因為這傢伙必定是發現了他們的行李太輕,不像是出遠門的貴客,而且,這一點也絕對逃不過日本憲兵的眼睛,所以他才送過來偽造的行李票,好讓他們在關鍵時刻替自己解困。既然有了這一來一往,熊闊海下車時給他的那份賞錢,也就不得不慷慨了。
列車駛離市區,傍晚時分的小雪此時已經變成搓毛扯絮般的大雪,而隔壁小泉敬二的房間裡也突然熱鬧起來。茶房給他們送來了小菜和面,還有一小壺溫熱的白酒和兩隻鴨蛋青色的瓷酒杯,說這是小的孝敬您的,天氣不好,您老喝兩口兒也好睡個安穩覺。熊闊海問他隔壁是怎麼回事?他說我在報紙上都看見了,隔壁那傢伙今天死裡逃生,可也必定是給嚇得半死,這會兒把車廂里的日本軍官都招到他房裡,正就著“路菜”給自己壓驚哪。熊闊海故意打趣道:那你就該跟著發財啦。茶房一伸舌頭,邊笑邊恨道:日本太君多半都是“花子根兒”,他們把我使喚到死,也不會賞一個小錢兒,也就您這樣的大爺,才是我們這路苦人兒的財神。
車到滄州停站兩分鐘,隔壁房間裡的日本軍官正在散去,顯然所有人都醉了。此前,熊闊海幾次到走廊里偵察,透過包廂門上的玻璃,他可以看到小泉敬二正在大杯喝酒,臉上的笑容很緊張,顯然還沒有從下午的對峙中緩解過來。
他取出安德森交給他的列車員專用鑰匙,在車廂門上試了試,果然好使,然而,為了防止有人中途襲擊列車,車廂兩頭的上下車門都另外加了鐵鎖,單憑這把門鑰匙打不開。這樣以來,如果他不得不中途跳車逃生,就必須得選用包廂內通往站台的門。雖然用這把鑰匙能打開那扇門,但那扇門是直通站台的,並沒有讓他下到路基的階梯,所以,如果讓他帶著裴小姐從高處跳下飛馳的列車,那就太危險了。
要是就這樣摔死了可太不值得,他心中感嘆,認為自己此時已經不再是下午開槍射擊前的那個人了。他能這樣想,首先是因為,自從擺脫了所有人的控制之後他才發現,刺殺小泉敬二的任務再不是必須以犧牲他的生命為代價了;第二點是因為,如果說此前他只是同情和憐惜裴小姐的話,自從裴小姐從安德森手中拿過那張車票,決定追隨他一同前來冒險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已往看錯了這個女子,發現她原來是如此的出人意表。他甚至覺得,假如能與她生活在一起,不論是對於他,還是對於他的女兒,裴小姐都應該是可信賴,可依靠的。於是,所有的理由都在要求他完成任務之後全身而退,要求他帶著裴小姐一起活下去,然而,等到他猛然想起昏迷在醫院中的太太時,這份在危險之中對幸福安寧的憧憬便又顯得是那樣的醜陋和不道德。
除去沒有找到安全的撤離辦法,茶房也是讓他感到頭疼的一個難題。每次他到車廂中偵察,都會遇上茶房諂媚的笑臉,他不知道這傢伙是在惦記著他的賞錢,還是在窺伺他的真實身份,看是不是值得出賣給日本鐵路警察,好領取更多的賞金。於是,他決定再等一等,等都午夜過後多數人都睡下了再行動。
車輪在鐵軌的接縫處軋出單調的催眠曲,車廂暖氣的溫度也降了下來。裴小姐將腿蜷縮在毛毯里,倚在他的肩頭閉目養神,手指緊扣著他的手指,像是生怕他突然間跑掉。於是他又發現,將裴小姐拉進如此危險的環境當中,甚至比接受她的愛情所承擔的責任還要大,所以,他日後絕不能將她丟下不管,但到底該怎樣安置她,他還沒有任何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