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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闊海對守在門外的同志們說,就讓他們去吧,人越多越熱鬧,只要別讓日本人上來就行。二房東接住這個話頭叫道:您該知道我是個懂事的,哪能把樓上的票賣給他們?再者說,日本人太窮,也買不起呀!
很快,隔壁房間裡便熱鬧起來。兩個房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板壁,卡捷林娜房間裡的談話聲,就像她每晚“做生意”發出的呻吟一樣,在這邊可以聽得清清楚楚。老滿向熊闊海扮了個鬼臉,說這外國娘兒們真是有能耐,便溜過去看熱鬧,不一會兒他又回來學說那邊房裡的人怎麼樣,家具、門窗怎麼樣,像個多嘴而又貪慕虛榮的女人,完全恢復了他們剛剛見面時的模樣。
看起來,這齣戲是越唱越熱鬧了。熊闊海摘下眼鏡放到桌上,坐在桌邊輕輕地揉著刺痛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應該休息一會兒,特別是應該睡上一會兒,但他不想睡,只想早些把這件事做完,至於結果如何已經不太重要了。他認為,這齣戲畢竟是演給別人來看的,動心的應該是觀眾,而不是演員。
然而他知道,即使他心寬到能夠放下所有煩心事,但有一件事他繞不過去,那就是小泉敬二說他下車就往樓里跑,為此,他必須得在短時間內解決射擊高速移動目標這個難題。他又重新戴上眼鏡,操起機槍向日僑俱樂部瞄準,射擊移動目標,他必須得有一個大“視場”,而這樣以來,瞄準鏡中的人就會變得很小。
他把老滿叫過來,兩個人一起商量這件事。老滿從瞄準鏡中仔細看了好半天,然後說,如果讓俺干,就只有一個辦法。熊闊海問是什麼辦法?老滿問,你試過一下子把所有的子彈都打出去嗎?熊闊海想了想說,我在學校里打過長點射,但從來也沒試過連續掃射。老滿說不是讓你掃射,是讓你瞄準一個目標,一口氣把子彈都打出去。
熊闊海明白老滿的意思了,現在他們把機槍固定在桌上,如果瞄準一個目標連續射擊,彈著點就會分布在一個相對穩定的區域之內。於是他高興得叫了起來:這是個好主意呀!老滿也笑道:到時候你找兩個大胖子坐在桌上壓住了,然後瞄準對面樓前的台階,他只要一出汽車門你就開槍,這滿倉子彈能打出一丈方圓,料他小子也跑不了。
為此,熊闊海突然感覺自己很幸運,在這麼困難的時候,居然能夠得到老滿這樣一位出色的助手。
這時,組織上派了一位同志過來,給他們送來了一支德國的毛瑟98式步槍和一支美國的斯普林菲爾德步槍,都是租界射擊俱樂部里常見的槍型,但兩支槍的口徑不同,帶來的子彈也不多。老滿說,要是弄來一隻日本的“三八式”就好了,機槍上富裕的子彈也能用。但是熊闊海知道,租界中喜歡射擊的歐美人是不屑於使用日本貨的,整個英法租界中怕是不會有一支“三八式”步槍。
有了這兩支步槍,再加上門外四位同志帶著的短槍,在閣樓的樓梯口警戒應該沒問題。他覺得領導想得很周到,但他不知道老於為什麼沒跟著一起回來,便問送槍來的同志。那位同志回答說,老於去給滄州來的同志買“狗不理”肉包子,很快就回來。老滿聞聽此言不禁鼓掌歡呼,人也跳了起來。
比利時二房東又端著托盤送咖啡來了,眉飛色舞地說:莊家收的賭注已經超過五萬,而且還有人趕過來下注;旁邊相連的平頂樓房上,觀眾也已經來了一百多;外邊天氣太冷,我得過去賣酒賣咖啡,等一會兒就不在這邊照應你們了,對不住,對不住……
熊闊海送走多話的二房東,便立刻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確實需要來點提神的東西。老滿說他不喝這藥湯子,只捏了兩塊方糖塞進嘴裡咯吱咯吱地嚼,依舊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時間像個裹腳的老太太,走得極慢。熊闊海拿起望遠鏡向外觀察,發現天氣狀況非常糟糕。因為雲層很厚,慘澹的漫射光灑落在日僑俱樂部里,沒有夕陽照射下應有的分明層次,院子裡空蕩蕩的,連慣常竄進竄出的朝鮮侍者也不見了,想必所有人都在專心等待他射擊的那一刻到來。
再有一個小時,小泉敬二就應該出現在這陰沉的天光之下,然而,他並不相信小泉敬二會這麼輕易地聽從命運安排,不會的,他相信這傢伙一定還有花招要使。
果然,小泉敬二又打來電話,雖然言詞依舊斯文,但語氣卻變得粗魯起來。他說:熊先生,你讓我很生氣,是的,很生氣,因為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像你這麼自私,這麼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你只想著追求自己的榮譽,追求不朽的名聲,根本就沒有顧及別人的死活;你想過沒有,今天你只要殺死我,你就會賠上自己的性命和大好青春,賠上你太太的性命和大好青春,還會讓你的女兒失去幼小而稚嫩的生命,失去她的一切可愛,變成一攤爛肉,一抔黃土,你也就失去了看著女兒長大的樂趣,失去了嫁女兒的幸福,失去了晚年含飴弄孫的快樂……
熊闊海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冷靜,說我參加抗日組織原本就是打算毀家紓難的,這一點你根本就無法理解,所以,請不必費心啦。
小泉敬二便又改了另一個話題:即使你厭倦了你的老婆和女兒,難道你也想放棄裴小姐嗎?難道你不想與她雙宿雙飛,朝雲暮雨嗎?難道你願意看著她因為你而被打死,或是被捕後讓憲兵隊裡那些來自札幌的漁民輪姦致死嗎?不,我從你的呼吸聲里就能聽出來,你不想她死,不想她受罪,你確實想跟她相親相愛,白頭到老,但是,如果你殺了我,你自己就得死,即使不死,你也得逃亡,就再也見不到可愛的裴小姐了;當然了,就算是你成功了,而且不用去逃亡,但是,你能保證裴小姐到時候還願意跟著你,而不會去選擇那個又有錢又漂亮的楊小菊?那個“潘驢鄧小閒”樣樣俱全的國民政府高級官員,已經追求了裴小姐三個多月,每天一束鮮花,每晚一頓夜宵,珠寶首飾,花園洋房,他什麼都有,而你能給她什麼?我知道你們這些人,你一定會說你能給她一顆真心,裴小姐也許會珍惜你的這顆真心,但是,如果你的這顆真心不能時時讓她感覺得到,裴小姐也許就會倒向楊小菊給她提供的最為市俗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