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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斯土舍夫講完那番故意傷人的話便離開了,熊闊海拿起銀茶勺慢慢地攪動浮著厚厚一層咖啡油的摩洛哥咖啡,心中很痛苦。在這裡工作,即使是這樣一杯咖啡也已經成為他沉重的經濟負擔,更何況他還要面對所有人的勢利眼。
但是,他現在沒有心思去生別斯土舍夫的閒氣,那個傢伙是他前任的好朋友,從一見面便對他表現出了明顯的敵意。他現在需要做的是怎樣才能既不讓間諜們猜透他的用意,又不用花費大價錢便買到有關小泉敬二的情報。如果他的真實目的被對方看透了,那麼,這些“有奶便是娘”的傢伙不但會向他漫天要價,更可恨的是他們還會將他的真實意圖再高價賣給日本人。
這時,一位眉目如畫,皮膚細膩得會讓少女妒忌的小個子男人坐到了他的桌邊。熊闊海認得此人,也與他做過交易,他是國民黨派駐在情報俱樂部的代表,是位有著少將軍銜的高級間諜,名叫楊小菊。
楊小菊用長長的象牙菸嘴在桌上點了點,便有白俄侍者飛也似地給他送來了咖啡、小杯白蘭地和糕點。他將白蘭地倒進咖啡中,又將精緻的糕點向熊闊海推了推,這才開口道:你弟弟的事很讓人同情,請接受我的哀悼。
熊闊海點了點頭,沒有講話。眼前這個長得像玩具娃娃的傢伙是俱樂部里最有勢力的間諜之一,不會憑白無故坐到他的桌邊來,所以,他必須得為自己找到一個恰當的“身份”和相應的態度,以免在隨後的交鋒中落了下風。他知道,職業間諜的生活就是一出沒完沒了的戲劇,參與者必須得不斷地修正自己的身份,好去適應各種各樣的新角色,但他不喜歡這種生活,因為他只喜歡“扮演”自己。
楊小菊笑得很精緻,說我本不想來打擾您,但我從心底敬佩你弟弟的勇氣,所以,作為相互合作,共同抗日的兩大政黨的代表,我很想為您正在謀劃的工作略盡綿薄之力。熊闊海也在臉上現出精緻的笑意,但還是沒有開口。楊小菊接著道:那些厚顏無恥的日本人已經放出話來,他們希望在最近這一個月里,俱樂部里的任何人都不要與您做交易,這也就是說,您在這裡再也不可能買到有關小泉敬二的任何情報,除非您肯花費超出常規的大價錢,或者您能像您的前任那樣有著非凡的個人魅力,扭轉這個不利的局面,只是……
楊小菊沒有將下半截話講出來,但熊闊海知道他要說的是他根本就沒有財力出那個大價錢,更何況,在這樣一個日本人公開挑戰的危險時刻,既使有間諜肯與他交易,賣給他的也多半會是將他引向歧途的假情報。他清楚地知道,日本人一直是遠東情報俱樂部中最險惡的勢力,自從“七七事變”之後,他們便越發地粗魯起來。
於是,熊闊海故意否認楊小菊的猜測,以激勵他的談興。他笑道:雖說小泉敬二已經把自己嚇成了驚弓之鳥,但你怎麼也會誤信傳言?實話告訴你,我本人對他毫無興趣。
楊小菊聞聽此言一下子大笑起來,露出兩排潔白細密的小牙,說道:這裡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正在計劃暗殺小泉敬二,連小泉敬二自己也清楚得很,所以才派人放出話來禁止間諜們賣情報給你。然後他壓低聲音道:形勢對你很不利呀老弟!如今在這塊彈丸之地上,只有我還有膽量幫助你,除此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
那麼你能幫助我什麼?當然是情報,而且不用你花錢。什麼情報?小泉敬二會在什麼時間出現在什麼地點的情報。比如說?比如說,日本“居留民團”會在小泉敬二離開本地之前給他舉辦一個大型歡送會。時間地點?所以我們才要合作嘛。那麼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東西作為交換?一個人。什麼人?一個女人。什么女人?
楊小菊故意讓熊闊海的最後一個問題危險地懸在半空中,他自己則翹著小指上的翠玉指環,端起咖啡杯慢慢啜飲,瓷器般漂亮的小臉上流動著得意的珠光。熊闊海也端起咖啡杯,目光微垂,觀察楊小菊搭在白亞麻桌布上的另一隻手。這隻手的拇指和食指正輕巧地捏著象牙菸嘴,香菸上結著長長的菸灰,一派意態閒雅的樣子,但是,他最終還是發現了楊小菊那根蜷縮在手掌心裡的無名指正在神經質地抓搔著桌布。這是他在與楊小菊的歷次交易中發現的規律,一旦楊小菊急切地想達成交易的時候,他平素遮掩周全的身體上總會有一兩處細節顯露出不同尋常。也正因為掌握了對手的這個弱點,他認為自己在以往的交易中總能在最後關頭占些便宜——他這是將年輕時推牌九賭錢的經驗運用到了革命工作中,而且很有成效。
楊小菊喝光咖啡,連同熊闊海的帳也一起付了,並且在侍者的銀托盤裡留下了豐厚的小費,然後笑道:您猜想得不錯,也不要捨不得,我想要的女人正是裴小姐;我們知道她不是貴黨黨員,你們的組織對她沒有任何約束力,但是,在她的問題上我們還是很尊重您的意見,因為,她畢竟是您的情人。
裴小姐不是我的情人。熊闊海回答得斬釘截鐵。
隨便您怎麼說,但小泉敬二很快就要南下了,請您抓緊時間考慮我的建議,我等待著您的好消息。說話間他又將糕點向熊闊海推了推說,這是我送給你女兒的,聽說她吃得很差,住在地下室里又很冷,長此以往會營養不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