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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突然他的思想開始走神。他意識到自己勞累過度了,而他卻不能擺脫,這正是勞累過度的通常表現。勞累過度帶來一連串憂慮和失眠。他躺在床上想著黑死病和倍受折磨的人類可能陷入的可悲行為。舊記錄上那些生動的描述反覆在他腦海中出現。起先只是黑死病使他苦惱,後來他對人類輝煌的信心開始崩潰。一個裂了縫的手鈴通報一輛敞開的馬車正穿過黑死病流行的倫敦街道,人們再一次被叫喚出去搬運死人。這讓他又一次想起拿破崙的事業和戰爭中成堆的屍體。當文伍德·瑞德已經寫了“人類的殉道”,他問自己,為什麼還要寫“人類的偉大遊行”?他發現他在批評自己的早期作品,關於偉大的亞歷山大的“年輕的征服者”。

    他曾以自豪的口吻述說那個故事。如今在這個黑暗的早上,它卻讓他有了相反的感覺。他頭腦里有某種東西在與他產生衝突,在向他挑戰。“你的亞歷山大,”它說,“你的偉大的亞歷山大,亞里斯多德的學生,按照你的說法,是這個世界最有智慧的人,然而實際上,你知道,他只是一個缺乏教養的敗家子。你為什麼要顛倒事實?純粹出於偶然——大多歷史故事都是偶然的。他發現自己在一個腐朽的,人人自顧的世界,在那個世界沒有一個成年人能管住他,給他應有的教訓,他很走運,有一支完全由他支配的裝備完善的軍隊。他並沒有做任何努力,一切都是垂手而得。他叫那些傻瓜去哪裡他們就去哪裡。當你寫到他把希臘文明帶給波斯、埃及和印度時,你不過是將早已發生的事記在他的功勞簿上。為什麼?希臘文明與他沒有一點關係。他利用了它。他將它揀起,擲過可憐的大流士頭頂。打爛它——就像今天的那些獨裁者很可能破壞你們的文明一樣——沒有人敢反對他們。他將屬於希臘的榮耀變成碎片,再由羅馬人將其拾起。他浪費了馬其頓人的騎兵和步兵方陣,就像我們今天的傻瓜要浪費航空飛行一樣。沒有一點好處;沒有一點結果。亞歷山大只是沒有目標的世界中一個毫無才智的偶然現象。想想他的屠殺和掠奪以及婦女和兒童的悲慘生活,世上普通人的生活。為什麼你要寫有關亞歷山大的這些浮華的東西?還有關於凱撒的——有關所有可憐的人類英雄的?為何你要堅持這樣做,約瑟夫?如果說你以前不知道,那麼現在你知道了。報紙應該告訴你。可為什麼你要假裝那種命運正在展開?正是這些導致了英國方式,板球,和不列顛王國。還有什麼可說?為何你要繼續這樣?你歌頌的那些偉人從來就不存在。人類的事情比你寫的要複雜得多,微妙得多。聖人是罪人,哲學家是傻瓜,宗教乃胡言亂語。如果有金子,那也是在石英里。還是正視眼前的現實吧。也許為此可以做些什麼。”  

    他站起來,在屋中來回走動。

    “可是我以為幾年前就沒有這些疑問了,”他說,“如果我這樣想,怎麼能繼續寫‘人類的盛典’?在這本書上我已經花了近一年的時間了。”

    他感覺像一個古代的隱士受到惡魔的責難。不過古代隱士至少還可以祈禱,在胸前畫十字,驅除惡魔。

    約瑟夫·戴維斯先生在一人獨處的時候也試著這樣做。可是當他跪著時卻感覺像在演戲。他不相信誰會聽他的訴說。他不相信如今誰還會相信什麼——除了牧師、教士、教皇。這些人已經習慣跪著,腦海里全是空洞的陳詞濫調。

    他只禱告了一半,便又站了起來。他無法禱告。

    3

    可是這個奇怪的感覺——是否可以稱作精神雙重性?——這種自我懷疑,這種為保證選擇正確的努力,並不是攪亂戴維斯寧靜的惟一原因。其他一些與他的文學工作並不直接相關的事情也同時影響他那極為敏感的頭腦。

    當他沿著瑞根大街從皮可迪里車站朝俱樂部走去時,各種不盡人意的事,新的舊的,相互交疊著纏繞心頭。每一件都在刺激他,為難他,並進入他的潛意識中,每當他試圖打消一個,另一個便立刻出現。天空灰灰的,濃雲密布,這樣的天氣於他絲毫無助——事實上與他絕對不對勁。他自然地想到如果他今天穿的是外套而不是薄薄的柏帛麗外衣,則要聰明得多,同時他感到空氣又濕又悶。

    在所有這些煩惱中最主要的一件事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要做父親了。很少有男人能非常冷靜地面對這種情況;它喚醒大腦所有各種被忽視以及未被開鑿的區域。至今還沒有心理分析家對未來父親大腦里想像的潛流做一番調查。也沒有人試圖對未來父親做一番訪問。在這裡,我們必須將注意力集中在約瑟夫·戴維斯先生身上。他對他的妻子早已經有一種奇怪的模糊不清的感覺,妻子這樣快就將父親的責任和焦慮強加進他已經發熱的精神活動中,期待使得戴維斯的困惑變本加厲。

    此時,那種想像的微妙感受又出現了。文人的大腦里積累的一大堆名叫詞彙的鋒利工具,時不時會割傷自己。兩三年前,當他想到他的妻子時,“不可思議”一詞突然出現在他腦海。還有“超脫塵世”。她比他小十五歲,結婚時,她還是個小姑娘,然而,他不得不認識到,她不可思議,非常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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