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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袋碎了。”多心道。
葉十朋發現,多心雖然強作鎮靜,似是在強制自己留下來,但他頭上的虛汗與乾澀的聲音明確地告訴葉十朋,見到這種橫死的屍體,他感到的不僅僅是害怕。
“肯定是什麼東西砸的。”多心仍在堅持不懈。
“這是被人打的。”葉十朋在抬屍體時已經發現,這人的左肩胛骨也碎了。他又回到雜物間中找了找,沒有發現可以造成如此重創的兇器。
“認得這人麼?”葉十朋問五福嫂。
“認得衣裳,人卻認不清了。”五福嫂原本就面似銀盆,也看不出她在這麼大的變故之前有什麼變顏變色之處。五福卻躲在高大的老婆背後,看也不敢向那屍體看上一眼。
“這是個行商,誰都認得出。他是這兒的客人麼?”
“怎天來了一伙人,都是這個樣子打扮。今天一早便向長安去了。”五福嫂的話有條有理。
“身上沒有錢,也沒有值錢的東西。可能肩上也挨了一下。”只這一會兒的功夫,多心便鎮靜了下來,將屍體從頭到腳搜了一遍。
據五福嫂講,昨天一共來了十五六個行商。也可能是十二三個,五福補充道,沒聽到有什麼口角、鬥毆的事情。他們夫婦的口風極緊,而且對葉十朋露出了懷疑的神色。
“反正天也晚了,等明天雨停了再報官吧。”葉十朋知道再難從這夫婦口中問出什麼來了,除非他表明自己官人兒的身份。
這沒有必要,如果殺人者還留在房中,表露身份說不定還會引起什麼變故。
屍體又被竹蓆卷了起來,抬到樓下貯酒的地窖中。回來的路上,葉十朋總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但又一時說不上來。
5
這家客棧的房子實在是太破敗了,二樓的迴廊上原本是有二十幾間客房,但能住人的沒有幾間,都集中在南面。緊靠東頭的一間大房住的是五福夫婦,斜對著樓梯的上房被有錢的盧嗣宗夫婦占了,多心睡在西頭轉角上的小房間中,旁邊不遠處就是剛剛發現死屍的雜物間。
葉十朋與如意則被安排在樓梯下的一處低矮的小房間中。
“請別介意,再沒有能住人的地方了。其它的房子都在漏雨,有的連門扇也沒有。這房子雖然小一點,至少還安靜。”五福引他們彎腰進門時,口中不住地解釋。
這裡過去肯定是個雜物間,又小又矮,不過,看上去倒像是有人剛剛打掃過,地上還算乾淨,竹蓆也是新的。
唐人一向重視旅行,出行時不但要帶上行李,有時還要自備飲具,但葉十朋他們卻是一無所有。盧嗣宗讓老何給葉十朋送下來一件厚實的蜀布長衫,換下了他被雨水浸濕的衣裳。
葉十朋從腰中摸出幾個銅錢,遞到老何手中,“自己打碗酒喝罷。”
“多謝相公。”老何吸了一下唇上的清鼻涕。“我爐上還煮著藥,您老早安歇了。”
“老何你住哪?”如意已經解開了頭上的髮髻,烏黑的長髮直垂到腰際。
“老僕在灶間打個柴鋪就是了,您老安歇。”轉身他便去了。
緊接著擠進門來的是五福嫂,腋下夾著一捲鋪蓋。“這種雞毛小店裡,一向沒什麼客人,今日卻住滿了。”
“那麼恭喜你發財啦?”如意總是貧嘴貧舌。
“借姑娘的吉言。不過得委屈二位了,只有一套鋪蓋。”五福嫂的眼中帶著一絲揶揄的神色,顯然方才那具死屍對她沒有什麼影響。
“我們在家也只用一套鋪蓋。”如意嘴上不饒人。
五福嫂又風也似地咚咚地上樓去了,一隻肥碩的黑貓幽靈般地向葉十朋房中瞟了一眼,也跟著五福嫂的腳後輕巧地去了。
這顯然是五福嫂自己的鋪蓋,被褥長大,一股霉味中加雜了濃重的劣質脂粉的氣味。
“連個枕頭也沒有。”如意皺起鼻子,像是老大不樂意似地鑽進被中,但她的嘴角上的笑紋卻說明她心懷竊喜。
如意的小心眼兒里想些個什麼,葉十朋一清二楚,但他奇怪的是,這房中剛剛有一人慘遭橫死,而所有的人卻都似沒有事情發生一樣。不知現在的人是變得麻木了,還是太過自私了,不肯費神關心別人。
多心的背囊中有一塊波斯人帶到中原來的那種薄毛氈,這就是他出行多日的鋪蓋。
他小心地拴好滿是裂縫的板門,用從灶下取來的一瓦盆熱水淨了淨身子。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卻沒有在他門前停留。他扒住門縫向外張望,只望見樓下大堂中燃著的一柄松明火把,光亮照不清他門外的走廊。腳步聲又從他門前走過,這一次那人落腳時很輕,黑乎乎地,那人似是累累贅贅地抱了些東西。
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那一邊。
多心有些害怕。他重又檢視了一遍背囊中的物品:一張小巧的可拆卸的牛角弓,十幾支鋒利的羽箭,一隻小小的鹿皮藥囊,還有最後的兩串銅錢。
從合浦追蹤盧嗣宗夫婦出來,已經將近大半年的時光,到了東都洛陽時,終於讓他追上了。這也是這對狗男女該當命喪自己的手上,他們太貪心了,竟然不肯在洛陽賣掉他們從多心的父親手上騙來的寶珠。嘿嘿,長安有錢的人多,但你們無福消受這筆橫財。
想到慘死的父親,多心的眼中湧出了淚水。父親與他相依為命十幾年,一生採珠販珠的父親終於等到了一個可以改變他們生活的發財的機會,卻被盧嗣宗這條老狗騙得破了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