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這樣不能報加班費好虧哦!”
話匣子一開,女人滔滔不絕地說起家庭與工作間的兩難。
小芬有一搭沒一搭接腔,手指熟練地將泡沫控制在一定量,指腹不輕不重地壓在女人的頭皮上,時而加重力道,時而借著推弄泡沫讓手指休息。
頭髮早就乾淨了,但把頭髮洗乾淨絕對不是重點,讓客人覺得頭皮被認真款待才是“洗頭的誠意”。
從附近的商職畢業後,來到這個半家庭式的理髮店已經快一年了,說好聽一點她的工作是髮型助理,實際上就是大家口中的洗頭小妹。
一雙手每天至少要洗二十幾顆頭,箇中辛苦外人難以體會,洗車工人還可以戴手套保護雙手,但小芬的手卻赤裸裸浸泡在化學藥劑里——不管藥性號稱多溫和,化學藥劑就是化學藥劑,一天洗下來洗得小芬手指上的皮膚又皺又澀,手腕疼痛到回到家都快沒力氣將插進孔洞的鑰匙轉開。
要不是懷有夢想,這份工作真難以為繼。
“請問還有哪裡需要加強的嗎?”
小芬最喜歡這句對白,意味著“這顆人頭”又告一段落。
“沒有。”女人很滿意小芬的洗頭,也很滿意跟小芬的聊天。
“謝謝,那我幫你沖水囉。”小芬打開水龍頭,將水流順著自己的手掌再澆在女人的頭髮上:“請問這樣的水溫可以嗎?”
“可以。”
“謝謝。”
這份工作,謝謝永遠不嫌少的。
洗頭小妹要成為設計師,快則三個月,慢則三年五年。
小芬有自知之明,她從小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做什麼都很普通,不好也不壞,既然成為設計師的過程可快可慢,自己如此普通,這種每天洗頭又沖水的日子大概還有一年要熬吧?
原本一間理髮店就不可能沒有洗頭小妹的,有人剪,就得有人洗,既然自己是這間店最資淺的員工,這種差事自然落到自己的手上。
只是洗頭,一直一直洗頭,不停不停的洗頭,畢竟非常無聊,就連與客人間的對話都成了工作制式化的一部分後,洗頭就像反覆不停地拆解同一道因式分解的數學題。
洗頭洗得十分熟練後,簡直完全不用腦袋也可以將客人款待得服服帖帖,小芬忍不住一心二用,想透過鏡子偷學前輩的剪髮的手法。“多長一雙眼”似乎是每個學徒的必經之路。
一天偷學一點點,打烊後回家還有甜蜜的功課要做。
那功課是一顆又一顆的塑料的人頭。小芬會一邊回憶前輩手上的刀法,一邊看著自己的夢想在無法抱怨的假人頭上輕快飛舞。
這邊修修,那邊剪剪,假人頭報以淡淡的微笑,仿佛是肯定。
從這一間小小理髮店的小小洗頭妹開始,勤練手藝,努力不懈,總有一天自己也有機會拿起剪刀為某個大明星打理最新潮的髮型吧,所有的大設計師不都是這麼開始的嗎?
“那我幫妳簡單吹一下喔!”
小芬拿起吹風機,笑笑地按下開關。
2
一天的工作又告一段落。
今天共計洗了二十六顆頭,十七顆女的,九顆男的,連手指甲都麻了。
“記得把鐵門拉下來還要再鎖一次門啊。”
“廁所的衛生紙快滿了,順便喔。”
“地上就麻煩妳啦。外面的傘桶記得收進來。”
“電燈記得要全部關掉喔掰掰。”
前輩們將昂貴的專用剪刀收進抽屜上鎖後,就一個個打著哈欠撐傘回家。
打烊了,但小芬的另一個工作才剛開始。
先將收銀機上鎖,然後將鐵門拉下到只能讓小孩矮身進出的高度。
小芬一個人掃著地上的頭髮,掃完了還得用拖把掃蕩一次,桌上瓶瓶罐罐的染燙藥水也要仔細分門別類收拾好,用了一整天的廁所也是一個小小戰場。
不過,小芬還滿享受一個人“掌控全局”的感受。
沒有人盯,沒有人罵,重點是不用再洗頭了。
她將廣播轉到二十四小時的歌曲頻道,音量調到最大,一邊大聲唱歌一邊將地上的頭髮稀里呼嚕掃進簸箕里。
“等一下宵夜吃什麼好呢?還是有點認真來減個肥?我看喔,外面下那麼大的雨,我還是直接沖回家泡泡麵好了?還是等雨小一點再……”
正當小芬胡思亂想的時候,半拉下來的鐵門忽然發出急促的碰撞聲。
“?”拿著掃帚的小芬彎腰,往外一看。
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狼狽地卡在鐵門外,一手將鐵門用力向上扳,一手撐著地板,試圖硬闖進來。
“啊!”小芬警戒地抓緊掃帚,大聲叫:“你幹嘛!”
“……我……”中年男子含糊不清地說,但身子已整個鑽了進來。
進來時還因太過莽撞,頭整個撞得鐵門喀啦喀啦作響。
外頭下著雨,男子全身淋濕,一進來就弄得地上湯湯水水。
“我什麼!”小芬嚇得不知所措,連手中的掃帚也忘了裝腔作勢地揮舞:“告訴你,收銀機的鑰匙被老闆娘拿走了!快出去!”
闖進門的中年男子並沒有馬上站起來,而是彎著腰,半駝著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