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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視線沿著她伸直的手臂,延綿過去,看到的是懸掛在窗外屋檐下,同樣隨風搖擺不止的風鈴。只不過——
風鈴是美麗的,懸掛風鈴的繩子是玲瓏的。
蕭劍心的屍體是醜陋的,纏著屍體脖子間的繩索是兇狠的。
我們再走近了一點,我仰起頭才能看清蕭劍心的臉面。他的頭探過那個緊窒的繩索圈,無力地向下垂著,他的臉色在死去後與他生前並沒有什麼區別,依然透著幽幽的冷光,蒼白沉鬱,這會子更談不上些微血色了,他的眼睛本來就是微微眯起,警惕窺探,閃著過多怪腔怪調的意味,這會子死了,仍是那么半開半閉,也許對這個大千世界還有不為人知的留戀吧。
“研,我想更近一點看屍體。”唐清突然說。
“你的意思是——要讓我解下屍體?不,清,我們不能那樣,會破壞兇案現場的。”
“那麼,你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呢?”唐清向我昵過來,挽住我的胳膊,蜜蜜笑,似個妖精。
我嘆了一口氣,左手抄住她的腰,身子一縱,右手掛住橫樑,蕭劍心屍體就與我們眉對眉,眼對眼了。
她鼻間的氣息呼進了我的脖頸,柔柔詢問,“研,你的手會不會很痛?”
我牙關緊了緊,卻不動聲色,“不痛!”
她又抿嘴輕笑一記,轉頭察看屍體了,臉色肅穆,眼光精利,看得細緻,從死者的發,額,眼,鼻,唇,頜一一注目過來,她還撩起死者杉袖,以手指輕觸了死者肌肉,更將死者的手湊到她眼下,似乎透到那指甲縫裡頭。
呼,她到底要幹嘛?
我的手其實也酸也痛。
她突然戳戳我的胸膛,妙目示意我們可以下去了。
她一落地,便繞著屍體下方地上倒著的那把椅子,轉了好幾個圈,嘴裡咂咂有聲,而後將那把椅子扶起,正巧椅面抵著屍體的鞋底面。
唐清至此一點頭,開口說道,“就光看蕭劍心這幅情狀,你會以為他是怎麼死的?”
“不是自殺,就是他殺。”
“嘖嘖,研,你說了等於白說嘛。”
“那你還看出什麼來?我剛才帶你一同上去,也看見了,橫樑上灰塵如舊,無人走動的痕跡,拴著蕭劍心的繩索邊沿也只有細微的灰塵移動,略留幾道凌亂的影子,很明顯是死者自縊時,頭部牽動繩索,留下的正常合理的痕跡罷了。粗粗一看,蕭劍心身上也並無刀劍外傷,所以,還是那句話,不是自縊是什麼?”
唐清伸右手食指,點到自個兒的下唇,下唇角往右傾斜,擺著怪臉。
“呵呵,研,你好會說哦。”
我臉膛一燒,不知她的笑是諷刺還是什麼。
“研,確實,當我們看到高處吊著的身體時,一定會想,嘿,他不是自殺,就是被別人殺了。兩個極端的情況中,卻有包含很多種變數。首先,我們把它看作他殺,那麼又將分為兩種情況,一是死後被人吊起,二是活活被人吊起。我剛才看了,死者繩下痕跡呈蒼白色,因為人若死後被系縛,其血不行,其痕便不會赤紫了。那麼,第二種情況呢,我也仔細察看了死者指甲內,並無皮屑事物,因為人若是被生縊而死的,當繩索套於脖頸時,勢必會這樣——”她突然伸兩手,反手抓向自己的頸,表演逼真生動,“勢必會用手去摳繩子,難免指甲中嵌入自己或兇手的衣物絲條和皮膚碎屑。所以——”她搖搖頭,仿佛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難道排除下來,他,真的是自殺?”
我說,“可不可能,是兇手先弄昏了死者,再將之勒吊而起,假作自縊?”
她抬目,悻悻看我,“可是你剛才說,死者周身並無刀劍傷痕,也不像是被人撞擊打暈的。唔……瞧他臉面表情,怎會如此安詳,真真是甘心情願往繩索里套的嗎?”
我點頭,“清,不要瞎猜,還是等官府仵作再三復檢後,我們聽聽那個結果。”
她撇撇嘴,只得作罷。
她又移到了窗口的書桌旁,驚呼道,“你快來看看這個!”
她手拈一張紙,塞到我手裡,言簡意賅,“研,你念。”
我朝紙上略瞧一眼,字跡很模糊,沾了水然後才幹的樣子,再細念之下——
“我怕是再也不能活在這世上了,在我幹了那樣的事後。在我剝奪了那麼多孩子的性命後,我才發現生命的來之不易,可是即便我還想活,人們怕也是不會允許了。
在我死後,人們會怎麼評價我呢?孩童殺手,連環惡魔,嗜血狂徒?哈,我這人在生前成不了一個名,死後卻被罩上了這麼多,這麼多的……
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也不知道。我從小體弱多病,比起兩個姐姐,更不是學武的料。我娘大戶人家出身,也討厭江湖的腥風血雨,所以她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對我說,劍心,你學文吧,劍心,你名字里的那把劍,其實是爹和娘要你藏在心裡的堅強動力,你一定要學出頭,咬牙切齒地學好,娘家裡祖上可是出過好幾個狀元爺的,娘不希望唯一的兒子給娘丟臉呀。
於是,不知從何時起,那雙凌厲兇惡的眼睛就一直壓迫著我了。活了二十年我才知道,我恨這樣的眼睛,我恨擁有這樣眼睛的人。只有我知道,我不是學武的料,更不是學文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