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頁
“凡事都有因有果。”青離繼續說,“平時三三兩兩,自然沒什麼。可沒有邊市又風雪方停的日子,突然大規模去抬鹽,難道沒有原因?”
“可敦一說劫營,我就突然想到”,說話的還是青離,“亦思馬因怕是正料到這一點,將大塊的鹽剁碎,趁黑灑在冰面上——我在明國,見人除門前冰雪,都是此法——那河面本凍得堅實,但馬蹄子一刨,鹽一溶化,便越化越多,不可收拾,所以打頭陣的能過去,到了中間,卻必然突剌剌一聲,將人馬盡傾在河底!由是隊伍被斬成兩節,首尾不能相顧,他再早有伏兵,掩殺過來,豈非大事不妙?”
“因此聽探子一說,我便想要可敦派人去阻止劫營,可惜那時已經晚了。”青離嘆道。
達延聽得瞠目結舌,當日的情況本不會到處去說,就算口風裡露一兩句,也都是蒙語,她卻如何知道得有如親眼看見一般!?
“如何,我比薩滿還靈吧?”青離看著他的反應,又笑起來。
達延半晌,才想起來那個她第一次說這句話的晚上,當時他根本未曾在意的那張白紙,以及她關於三個月內的承諾,而此時不由他不認真起來,甚至有些艱難地,吐出這樣一句:難道,你有何退敵妙策?
……
`
-
-
是夜,四月初七的夜,亦思馬因的長子帖木兒在睡夢中被震天的喊殺聲驚醒。跑出帳篷一看,自己的營盤已經變成一片人間地獄。馬廄的方向火光沖天而起,戰馬帶著一身的火四散奔逃,有的就地翻滾,有的直衝向水源,更有的驚慌失措,衝進前來找尋它們的主人人群里,踐踏起無數的哀呼。人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知道明日就要上前線去支援,今夜都在一心享受最後的安寧,許多人尚未弄清發生了什麼事就去見了閻王,伶俐些知道爬起來沒命地跑,可又怎能快過四蹄生風的駿馬,於是在背後便被一刀劈下,濺起滾燙的猩紅。
帖木兒看著這群從天而降的神兵,或者說是從地底下突然冒出的惡鬼,捶胸頓足,徒呼奈何。就在幾個時辰前,他的探子還報告過,達延被追攆得像只喪家之犬,捨棄原來的營盤,退至格倫,離他帖木兒的封地瓮觀足有四百六十里遠,。
不過,蒙古騎兵最擅長的就是閃擊戰,他們的行軍中,一名騎士通常都帶幾匹良馬,輪換著騎,甚至可以不帶軍糧,南宋時,打居庸關不下,一夜間竟然出現在千里之外的紫荊關,所以四百六十里地的距離絕對不算什麼,關鍵是他們的首領,是喪家之犬,還是喪家之狼。
天將破曉時,眼見大勢已去,帖木兒不得不放棄最後的抵抗,集合殘部,準備突圍逃走
仿佛是上天助他,包圍的東南面,打開了一個豁口,殘餘的數百騎,仿佛受到擠壓的水柱,從那裡爭先恐後地一涌而出。
可上天,真是助他麼?
`
四月初十,帖木兒暴斃於其父亦思馬因之處。
四月十五,土默特部首領率軍離開右翼聯盟。
四月十六,達延整頓精銳,與亦思馬因軍決戰於戈壁。
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很多年後,在青離腦海中依然很清晰。
當時她立在高處的沙丘,披著輕鎧,被五六名親兵簇擁保護著。她功夫再好,畢竟身體單薄,不可能跟那些高大武士對沖,因此身上跟其他人相比,算是乾淨非常,臉上也絲毫看不出表情來。
倒春寒的尾巴過去,雪已經化了,一望過去,只是連綿起伏的大漠黃沙。
接著,成千上萬的蒙古重騎對衝下高坡,好像大片的黑雲在黃色的天空上翻滾移動。
瞬時,戰鼓響成怒雷,旌旗遮蔽天日,鐵蹄揚起黃沙,鮮血流作江河。每個人毫不憐惜但又尊重他們的對手,殺戮,也隨時準備被殺。
達延也在下面,很好找,因為他所過之處都是一陣黑色的旋風,將敵陣衝垮沖碎,像一把鐮刀割過麥地。
戰爭,總是會死很多人,但也會讓人感到活得更像活著。就像唐詩里,有“可憐無定河邊骨”、“一將功成萬骨枯”,更有“黃沙百戰穿金甲”、“男兒本自重橫行”,這真是奇怪的地方。
是役,達延大勝,繳獲牛羊物資無數,右翼初平,奠定漠南蒙古統一之基石,亦思馬因奔逃青海,不三月而卒。
在充滿美酒、嫩炙以及女人的慶功宴上,部眾吹捧著他們的可汗,是如何從一個危殆的關頭想到絕妙的辦法,瓦解了右翼的數萬大軍。
達延聽到,笑著沉默。
直到他行將就木,也還記得,四月初七那個晚上,青離像個小鬼似的飄進來,身上帶著薄荷的味道,跟他說的一些話。
“巴圖,若現在把軍隊整起來,去吃四百六十里外的六千人,有問題麼?”她開門見山地問。
“你說帖木兒?”他反應一下,道,“我也想過,只是就算殺去了那六千人,我們的圍還是解不了。”
“你若全殺掉,自然解不了。”青離吃吃笑起,“可只要放帖木兒走,倒十有八九能瓦解亦思馬因的聯盟。”
“什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亦思馬因則還有他的長子帖木兒,麾下六千精銳的重騎,明日即將從自己的領地發兵。”青離目光如刀,直視他問,“不覺得這話奇怪麼?土默特與兀良哈兩部都聯盟過來,自己的長子卻還在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