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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正月十五,晚上,大馬路將有一年一度的花燈會。駱玉牽著華定的小手說,咱們先回家吃飯,吃完飯後,娘帶你出來看花燈。
這個時候是下午,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像飄落了一馬路的白色蝴蝶。駱玉牽著兒子被凍得冰涼的小手,邁進朱漆的大門。
華定被即將到來的晚上鼓舞著,小臉上始終掛著燦爛的笑容。誰也不會想到,他會在即將到來的那個異彩紛呈的夜晚,徹底地從大馬路上消失了。
冬天的白天很短,晚飯過後,夜晚就來臨了。駱玉牽著兒子華定的小手,走出朱漆的大門,來到燈盞搖曳的大馬路。
這個時候,整條大馬路就像傳說中的天街,雪和燈光映照在一起,形成了一個不真切的充滿奇幻色彩的舞台,被興沖沖的人們踩來踩去。
糖炒栗子!三歲的華定聞到了令他產生興趣的香味,我想吃,他仰起可愛的小臉來,對他的母親懇求。
他的母親駱玉蹲下來,給他整了整虎頭帽,說,在這等著,我去給你買。
賣糖炒栗子的是個年輕小伙子,他賣力地在一口大鍋里用一把大鐵鍬翻炒著栗子,鍋里不時騰起噼啪的小火花。因此駱玉決定把華定留在原地,由她一個人去買。
三歲的華定站在一盞碩大的蓮花燈下,距離糖炒栗子攤不過只有十步。他的母親駱玉在走到一半的時候,還回頭看了看兒子,對他溫暖地笑了笑。等她買完栗子,回過頭來,發現華定不見了。巨大的蓮花燈兀自亮亮地發著光。
駱玉緊跑幾步,來到蓮花燈下,前後左右轉了一圈,沒有發現兒子華定。她又茫然地向四處看了看,希望看到三歲的兒子正藏在另外一盞花燈下,調皮地伸出小腦袋,跟她玩捉迷藏的遊戲。
但是駱玉很快就失望了,她沒有看見華定從哪一盞花燈後面伸出戴著虎頭帽的小腦袋。
她抱著華定想吃的糖炒栗子,在一盞盞或明或暗的花燈之間穿來穿去,花燈晃暈了她的眼。
她走完了整條大馬路,也沒有看見兒子華定。
二
當天晚上,駱玉的病又犯了。
這次,她的病犯得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她看起來好像瘋了。
她把自己弄得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在朱漆大門裡進進出出,嘴裡叫著兒子華定的名字。這個時候花燈會已經不那麼熱鬧了,小攤們都收拾家什離開了,只在一盞一盞的花燈還寥落地懸掛或者擺放在大馬路上。
駱玉披頭散髮地跑到蓮花燈那裡,像一隻狗一樣警覺地四下里看,甚至趴到地上,把耳朵貼在雪地上,專注地傾聽。夥計們把她拉起來之後,她的臉上糊滿了被人們踩踏後的骯髒的雪泥。
之後她就在大馬路上瘋跑。
夥計們把她幾乎是劫持著弄回朱漆大門,過後,她又不被注意地跑出來。後來,掌柜華清就派人把她用軟布條綁在床上,他本人則一步不離地守著她。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天。被綁在床上的駱玉在房間裡時而大笑時而大哭,有時候,房間裡就靜默得像死亡一樣。
駱家重新籠罩上了死亡的可怕陰影。
駱家的年輕掌柜華清的悲傷明顯地寫在了臉上,人們看到他的悲傷,就知道,駱玉是到了死期了。幾年來,人們都知道她是活不長久的,但是,都無法揣測她到底會在什麼時候死,這次,都知道她逃不過去了。
這幾天裡,華清日夜陪伴著駱玉,即使飯菜,也親自端到房間裡去。
最後一天的晚上,他把她扶了出來,夥計們驚訝地發現,他們的掌柜夫人似乎一下子清醒了,她頭髮梳理得紋絲不亂,穿著鮮艷綢緞做成的衣服,臉色儘管蒼白,卻淡定而從容。
她被華清扶著,在後花園裡緩慢地轉了一圈。轉完一圈之後,她在石桌子旁邊坐了下來,似乎努力在想著一件讓她很頭疼的事情。月光清冷的影子照著她單薄的身體,使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剪影。
華清一直在專注地看著她。
她皺著眉頭看了看華清,然後說,我想不起來,真的想不起來。
藥房裡的一個夥計端著一個茶盤遠遠地站在一邊伺候著,不知道他的掌柜夫人在想什麼頭疼的事情。他聽到她低著頭喃喃地說,金龜,金龜。
這個夥計不知道掌柜夫人在說什麼,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她突然狂躁地從石桌子旁邊站了起來,後退兩步,兩眼定定地看著華清,然後,一頭撞在了石桌子上。
夥計驚呼一聲,扔了茶盤跑過來,看到掌柜夫人駱玉已經沒救了,她的頭被石桌子撞裂了,腦漿迸了一桌子,跟血混合到一起,白白紅紅的,在桌子上流淌。
駱玉就像她的父親駱德一樣,是大睜著眼睛死去的。她的臉色瞬間就白得可怕,頭部破了的洞窟開始汩汩地流血。
夥計嚇癱了。他站不起來,眼睜睜地坐在後花園裡,看著華清鎮定自若地俯下身子看了看駱玉,然後,走出花園,去叫來夥計,把駱玉的身子抬到前廳里。
三
人們看到駱玉以這樣一種方式死去,都感到很恐懼。他們確信,他們的掌柜夫人是真正瘋了。
目睹駱玉撞死的夥計在後花園裡坐了一刻鐘,才在其他夥計攙扶下站了起來。當天夜裡,他在夢裡囈語,總說“金龜”這兩個字。旁邊的夥計捅捅他,問說,金龜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