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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去買吧,賣地瓜的攤子就在大馬路盡頭,戲院那裡,他住在廢棄了的戲院傳達室里。你們兩人都沒有右手,你又整天不出門,出去跟他聊聊吧,成天在花園裡擺弄死老鼠,當心染上出血熱。
我外公立即返回房間,我猜他是拿錢去了。他拿了錢後,匆匆地穿過花園,走出了大門。
我悄悄地跟在他身後走出了大門,我看到我外公像個小偷一樣,鬼鬼祟祟地貼著牆根走路。我想,他幾十年沒有走出我家的朱漆大門了,一下子走出來,他不適應了。
他就那樣,像個小偷一樣在大馬路上貼著牆根走著,街上的行人,尤其是年輕人多數都不認識他,他們很奇怪,怎麼大馬路上突然來了個這樣的老頭。他悄悄地走著,似乎生怕嚇著了賣烤地瓜的老人,在走到離烤地瓜攤子不遠的地方,他停住了,竟然閃身藏到了一條小胡同里,然後,慢慢地探出頭去,偷偷地窺視著他。
他窺視了他很長時間,才返身走了回來。他沒有去買他的烤地瓜。
回來之後,他的精神就出現了新的問題,他不說話,不吃不喝,一個人坐在舊藤椅上,看著福馬林液里的兩隻斷手出神。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說,外公,你買烤地瓜了沒?
他似乎沒聽見我跟他說話。
我說,你在想什麼?
他還是不說話。
我沒有耐心跟他耗下去,只得轉身離開,把他一個人留在房間裡。我不喜歡呆在那裡,像他那樣,盯著兩隻莫名其妙的斷手發呆。
回到房間以後,我給張大江打了個電話,告訴了他我外公的反應。我說,張大江,你有什麼想法?
張大江說,那個賣烤地瓜的老人,會不會是當年的李量?
我說,你說呢?
張大江說,其實,你早就懷疑這點了,是吧?
我說,難道你不懷疑?
我們倆一起在電話里笑了起來。
我說,張大江,我覺得,一些謎底會慢慢出現的。
張大江說,幾十年的舊事了,真沒想到。
七
本來我睡得還不錯,白天,我剛剛跟張大江一起,對一些蹊蹺的事情進行了一番推理,儘管我們的推理還有待時間和線索來證實,但至少,我覺得我卸下了一件包袱,因此我睡得還可以。
但是我的外公華清卻睡得很不好。
他做夢了,而且在夢裡大呼小叫。我從睡眠里被他的呼叫聲驚醒,側耳聽了聽,他似乎在含混不清地推拒著什麼東西,他大聲地說,走開,滾!
我起身披上衣服,來到他的房間窗外,對他說,外公,你做夢了吧?
他還沒有從夢中醒過來,依舊在讓什麼東西滾開。後來他提到了手。
他在夢裡推拒一隻手嗎?是他自己的右手,還是李量的那隻右手呢?
我想,這跟白天他見到了賣烤地瓜的老人有關。我對他說,那個人沒有右手了。
這件事情,看來對他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他偷偷地在胡同里藏著自己,窺視賣烤地瓜的老人,他怕什麼?怕自己暴露嗎?怕那人認出自己?
我越來越確信,那個賣烤地瓜的老人,有可能是李量。而我的外公華清,他很有可能已經認出了他。
他怕什麼呢?當年,是他派人砍掉了李量的右手,如今,李量重現大馬路,並且,在這之前的不久,華清的右手被莫名其妙地扔在後花園裡,這一切,都說明了什麼?難道,我外公害怕李量來找他尋仇麼?他砍掉李量的右手,當時完全是因為不能違反駱家的規矩,按理說,他是沒有錯的。
那麼,他還怕什麼呢?
八
我沒再理我的外公華清。
但是很顯然我無法在這座老房子裡繼續睡下去了。我抬頭看了看相約小站的二樓,那裡還亮著燈。它還沒有打烊。
我穿上衣服,走出了老宅子。
羅樹陪我在相約小站的二樓喝了會兒東西。我們都沒有提那天夜裡我的失態,起初,我以為我們再見面,我會非常不好意思,但實際上並沒有。
喝了會兒東西之後,羅樹說,到我屋裡坐會兒吧?
我說,好啊。
這個是善解人意的男人,他知道我想去他的房間,但是,那天夜裡的事情使我對自己保持了足夠的警醒,所以,他就不動聲色地邀請我去。
到他的房間裡坐下之後,我提議喝點紅酒。羅樹很少看我喝酒,他覺得今天晚上我的興致很好,這一點使他很高興。通常我總是悶悶不樂的。他立即讓服務生送來了紅酒,我們對坐在沙發上,開始喝酒。
我說,羅樹,講講你的過去吧。
羅樹說,我的過去沒什麼好講的。
我說,胡扯,任何人的過去都有一籮筐好講的東西,你的過去更不可能沒什麼好講的。
羅樹說,那好吧,我的過去很複雜,你想知道什麼?
我說,講講你身上的那些疤痕吧。
羅樹喝了口酒,說,讓刀斧砍的。
我說,過去你是幹什麼工作的?
他說,保鏢。
我嚇了一跳,手裡的杯子抖了一下。
他說,我可以給你提供寫小說的素材。
我說,謝謝啦,我對保鏢這個職業還真感到陌生。
他說,我小時候,跟人學過武功。此後,就以給人當保鏢為生。我砍過人,也被人砍過。用刀,或者斧頭。後來,還用過獵槍。我挑過很多人的腳筋。有一次,我懷揣著兩百萬元現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那些現金在我身上一揣就是七天。我一直被圍追堵截,最後,被擠兌到了一個死胡同里。我紅了眼,腰上被捅了一刀,膀子被砍了一斧頭,但還是殺開一條血路闖了出去。他們在後面朝我開槍,在我身上射進了好幾顆鐵砂彈。但我就是命硬,居然活著把兩百萬元帶到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