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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坪很冷,說是草坪,其實,草早已經都衰敗了。現在已經是初冬了。我起身走上公路,坐上公交車,回到市里。
我感覺很不舒服,骨頭疼,頭髮熱。我想,我是感冒了。回到家之後,我對華清說,晚飯不用叫我起來吃了,你自己隨便吃點什麼吧,我要睡覺。
華清抬起他的胳膊,想試試我額頭的溫度,我發現,他抬起來的那隻胳膊是右胳膊,他居然想用那隻機械的假手來摸我的額頭!
我幾乎是厭惡地擺了一下頭,對他說,拿開你的手!
華清呆了一下,就頹喪地垂下了手臂。此刻,我一點都不可憐他,我甚至厭惡他。我甚至想,會不會有一天,我殺了他呢?
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我說,你能不能把那兩隻斷手扔掉?
他回身看了我一眼,眼鋒很犀利,甚至,我覺得他放射出了惡毒的光芒,使我瞬間感到很害怕。我說你快走吧,你扔不扔那兩隻手跟我沒關係,你喜歡天天對著它們看,那就天天看著好了。
我睡過去了。睡眠很不塌實,夢很多。我游離在夢與醒的邊緣,無法確知自己到底是在睡夢裡,還是在現實里。
半夜的時候,我奇怪地發現了華清的異常。
三
自從我在相約小站試探羅樹,我說他就是深夜裡出現在我家花園裡的那個男人,以後,花園裡就沒再出現那個影子。
這更證實,那個影子就是羅樹。我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在深夜來到我家的花園裡,他到那裡想幹什麼呢?當然,他是不會說的。他甚至不願意承認,他就是那個黑影。他用沉默來回答了我當時的詢問。
所以,半夜聽到花園裡傳來響動的時候,我忍著頭痛,從床上快速地爬起來,這完全屬於一種下意識的條件反射。
我快速地來到窗前,習慣性地看向西牆,卻發現那裡沒有什麼人影。我以為我出現了幻覺,我還在做夢。我掐了一下自己的腿,很疼,這說明,並不是夢。
我走到門邊,打開門,站到門外,掃視了一下花園。這次我意外地發現,是我的外公華清正在花園裡走動。
這麼晚了他在花園裡幹什麼呢?這個晚上有不太明亮的月光,我看到我外公華清似乎跟白天有些不同,他的身體很僵硬,兩條腿完全像是在機械地邁動,兩條胳膊筆直地前伸著。
他就保持這樣一種姿勢,在花園裡走來走去。後來我發現,他走得很有規律,他一直在循著牆根走,用兩隻手一點一點地觸摸著牆壁。走完一圈之後,他又走到花園裡面,去觸摸花園裡的假山、樹,還有花園。
他的樣子很機械,尤其是伸著胳膊的樣子,讓我覺得有點奇怪。我想了想,突然想到,我在一些電影裡看到過這樣的鏡頭,好像殭屍就是這樣走動的。只不過,殭屍們是雙腿併攏,一跳一跳地走動,而我的外公華清,他是用兩條腿在交替著走動。
這就是說,他不是殭屍。得到這個推斷後,我啞然失笑了,我怎麼竟會把他跟殭屍聯繫到一起的呢?
那麼,既然他不是殭屍,為什麼這麼機械呢?難道是夢遊?
這個詞彙嚇了我一跳,以前,我從沒見過真正的夢遊是什麼樣子。
我走出房間,走到華清身邊,仔細地看了看他。他沒有看我,或者說,他絲毫沒有注意到,我已經站在了他的身旁。我伸出手來,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他也毫無反應。
這麼說,他的確是在夢遊了。
他在幹什麼呢?他在夢裡看到了什麼東西,以至於在深夜從床上爬起來,來到了花園裡?他看來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
我跟在他身後,問他說,外公,你在找什麼東西嗎?
他眼睛不看我,繼續伸直了胳膊,這裡碰碰,那裡摸摸。他說,找東西。
他說得很簡短,很僵硬,舌頭似乎被凍住了似的。
我說,你在找什麼東西?
他說,金龜。
我說,金龜是什麼?
他說,會走動的金龜。
我說,那是什麼?一隻龜嗎?
他說,閃閃發亮的金龜。
我說,它從哪來的?
他說,術士。
我說,它是幹什麼用的?
他說,無價之寶。
我說,那它在哪呢?你打算在哪找到它?
他說,老房子。
接下去,我不知道再向他提出什麼問題了。他的回答很簡短,他在夢遊,根本不是在用日常思維回答我的問題。我們無法更深入地交流。
我對他感到束手無策。而且,我的頭很昏很沉,根本沒有力氣這樣跟著他,在花園裡轉來轉去。我說,外公,回屋睡覺去吧。
他根本不看我,說,不睡。找。
就繼續轉了起來。
他根本不看我,說,不睡。找。
就繼續轉了起來。
我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轉身向房間裡走去。
這個時候,空中突然划過一道耀眼的閃電,很亮,就像把夜空撕裂了一道口子似的。我覺得很奇怪,現在已經是秋末冬初了,難道還會下雨?
閃電過後,隨即響起了一聲炸雷,雷炸響的聲音很尖銳,衝撞著我的耳鼓,就像要把我的耳膜撞破一樣。
我看到我的外公華清也被這聲炸雷嚇著了,他停止了尋找的動作,抬起頭來呆呆地看了看天,然後,一直筆直伸著的胳膊終於無力地垂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