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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問題我一直迷惑不解,華清天天這麼近距離地接觸老鼠,接觸它們的血和糞便(它們一起被他從五臟六腑里捏出來),我呢,我天天在老鼠的血和糞便里穿行,可是,我們兩人都沒感染上出血熱,我們好好的,反而,周立,還有另一個小學生卻被感染上了,這可真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
我蹲下來,看著華清,問他說,為什麼我們兩人都感染不上出血熱呢?
可是華清根本不理睬我。
我突然警覺地想,華清莫不是精神失常了?他沒有感染上出血熱,但實際上,他也得病了,他的病得在腦子裡?
這樣想著,再看華清,我便覺得,他真是得了精神病了。因此我覺得,他挺可憐的。他的白頭髮好像在這一段時間裡驟然多了起來,他的眼神此刻是那麼散亂和狂熱。
就在我蹲在花園裡可憐地看著華清的時候,大馬路上傳來一聲嚎哭,一個女人的聲音,市井式的嚎哭,圓潤飽滿而悠長,我想,她完全可以跟我的外婆張柳兒媲美了。我的外婆張柳兒當初是紅遍了煙臺梨園界的紅伶,很多人都迷倒在她的唱功之下。
正好,我對觀看華清捏老鼠已經感到厭倦了,他的動作就像他的那隻機械假手一樣,機械,簡單的重複。於是我站起身來,穿過花園,來到大街上。
大街上,那個女人正在嚎哭,她一邊走一邊哭,一邊哭一邊走,走著走著,就沒力氣了,乾脆坐到了地上哭。她的男人在旁邊試圖把她攙起來,無奈她實在太胖,又有意把重心朝下壓,因此,她男人只好任她坐在大馬路中間了。
這兩口子我認識,他們是大馬路上的居民,是除了周立以外,另一個出血熱患都的直系親屬。我聽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他們的兒子死了。他感染了出血熱,發現不及時,引發了肺水腫,沒有治好。
我很同情他們,尤其撕心裂肺哭著的胖女人。於是我走過去,試圖幫她男人一起把她從地上攙扶起來。因為現在是秋天了,地上很涼,她兒子剛死,要是她再有個好歹,她男人還怎麼活呢?
可是我剛剛走到兩人跟前,這人胖女人就猝不及防地伸出手來,尖尖的指甲抓向我的面部,我感到了幾道火辣辣的疼,就像被鞭子抽中了一樣。
她怎麼留著那麼長的指甲?就像專門為了在我面部留下幾道傷痕一樣。
我悲哀地退回了我家的朱漆大門門口。她拒絕我的幫助,她仇恨我,現在又開始罵我,還說,要到法院去告我,讓我們家的人還她的兒子,賠償她的精神損失。
我很認真地傾聽著她的謾罵,因為我覺得,除了很認真地傾聽她的謾罵,我不能為她做什麼其他事情了。當然,我是不怕她告我的,她告不倒我。所以我就只好認真傾聽她罵我了,這樣至少能減輕一點我的負罪感。
十
死亡的陰影籠罩了大馬路。陸續又有一些人患上了出血熱,這種病快速流行開來,就像一場突然降臨的瘟疫。
防疫站的人穿戴嚴謹地來到了大馬路,向居民們宣傳防病常識,並接受市政府的委託,免費為所有人接種防病疫苗。
但是,已經患上了出血熱的那些病人,他們的生命都還是些未知數。
第四章
一
我開始失眠了。
我的嗅覺變得異常敏感起來,能很容易地嗅到黑衣人到來的氣息。
這個晚上,他開始在老宅的花園裡走動。自從他兩次關掉了電閘,我就不再讓那些小燈泡亮了,我把插頭拔了下來。我拔掉插頭,一是覺得反正他只要來了,就要關掉電閘,因此,我插上插頭也沒有什麼用。二是我實在不願意看到那些死老鼠和老鼠夾子。它們在那些小燈光的映照下,格外顯得鬼影森森,令人齒寒。
現在,他在花園裡行走,無聲無息,像個影子。我覺得他的影子看起來有些眼熟,他很像我所認識的某個人,但是我仔細地想了一陣,也想不起來他像我認識的哪個人。我的記憶和分辨能力總在某些關鍵時候卡殼。
我知道,如果我試圖走近他,他就會立即離開,像上次一樣。因此我只是站在窗子裡看著他。他肯定知道我在看著他,他從容不迫地在花園裡走來走去,就像他要認識一下這個破敗不堪的,充滿了死亡氣息的花園似的。
他認識了一下這個破敗不堪的花園,就走到西牆那裡,身子輕盈地一躍消失了。
我快速地走到花園裡,嗅著他遺留下來的氣息。他留下來的氣息也讓我感到熟識。
二
周立打電話來,說她已經出院了,醫生說她已基本沒什麼危險了。
我立刻趕到周立家去看望她,發現她的氣色的確好了很多,醫生囑咐她還要靜養一段時間。
我說,周立,你怕不怕我?我是個不祥的人。
周立說,得了吧,我不迷信,你放心吧。
我很愧疚,就幫她打掃了一下衛生。周立是個有輕度潔癖的人,否則,她也不會在客人們離開之後,還鑽到衛生間裡捕捉那幾隻要命的老鼠。
我很仔細地給周立打掃了一下衛生。我從她家裡找到了幾隻死於毒鼠劑的老鼠,我把它們集中到一個塑膠袋裡,離開時,帶出了周立的家,扔到了路上的垃圾桶里。這一帶的垃圾桶現在每隔十五分鐘就有人戴著防毒罩來清理和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