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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溫柔地說。然後吹滅了紅燭,小心翼翼替她寬去了喜服,扶著她躺下來,讓她枕在他的臂膀里。他和衣,從身後輕輕擁過來……將她整個擁在懷裡。
睡罷。他說。許久,再無聲息。只聽得腦後是他悠長的呼吸,細細地拂著後頸。他睡著了吧。
溫玉僵硬地躺在他懷裡。她無法不僵硬。她像一具屍體,就這樣直挺挺地度過整個花燭之夜,把她的脊背對著新郎。但是當窗紙上亮起來的時候,從她徹夜睜著的眼睛裡慢慢地流下了淚來。
眼淚滲入她頸下枕著的青布衣袖。是溫熱的。
嫁給游江之後,她過得很好。當真應了那婆子的話,她算是有福的了。往後,一生一世,從一而終。她這一世總算有了個結果,便是做他游家的媳婦。
她的丈夫很知道顧憐她。如同要彌補前半生的跌宕般,他給予她的是安穩寧靜的生活,細水長流。有了空他就跟她細細地說話兒,不厭其煩,縱然得不到回應。他逐漸學會從她的眼神中探知意向。溫玉的眼睛還是活的,雖然她傷了血脈,心裡想著什麼,總是要過很久才能穿越體內那些彎曲破碎的脈絡,到達眼眸。
他不嫌棄她。為她端水餵飯,擦身攏頭,以至收拾便溺,一切的繁瑣骯髒的活計。
你不髒。他總是這樣說,當她羞縮自慚的時候。
溫玉,你已是我的親人。我心中愛你敬你,於我,你身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乾淨的,你明白麼?
他也跟她說許多瑣碎的事情。有時讀一些書給她聽。溫玉知道了他從前是成過家的,在年輕的時候,娶的是一位閔氏娘子,早已亡故了。並未留下兒女。
——是在你認識我之前麼?
她用目光,遲慢而吃力地表示出她的疑問。
——是的。在識得你之前,她已逝世了。如今葬在我家的祖墳里。他答。
等我死後,要和她一起葬在游家的祖墳里,陪在你身邊。她心想。她並不嫉妒他的亡妻,她與她,都是他命里最親的人,要一起走到死的。她知道他待她的心是真的,這就夠了。她把眼珠緩緩移動著,微笑望著她的丈夫,非常地安心。
這樣過了三年。她的病竟然一點點好起來——很慢很慢,但確是在好起來。漸漸地,她的頭頸能夠轉動,也可以顯露出或喜或嗔,簡單的神情。對於這一切,她與游江只是安靜地接受,並未驚喜交集。兩人都覺得目下的生活已經習慣了,倘能更好一點,當然最好,若不能,也沒什麼。就這樣,上天已經是足夠厚待了。
她的肢體亦逐日恢復生機。似從前那般隨意行走是不能了,卻不再萎絕如死木。可以慢慢地舉動轉側。晚間在衾被裡他為她摩擦手腳,感覺冰冷僵死的肌膚逐漸回復溫度與柔軟。於是在結縭三載之後,有天他們終於有了夫妻之實。
溫玉費力地舉起雙手,摟住身上男人的脖頸。她聞到他皮膚上熟悉的味道……三年了,她已經習慣他的身體。習慣了他每晚在身邊,將她抱在懷裡。而這個事,反倒可有可無了……其實她也只是想有他抱著她入睡而已。每天清晨,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就足夠了。但為什麼從前她不明白呢。啊……從前……她不去想了。他是在竭盡全力,很溫柔很溫柔地待她。那一瞬間,仿佛把他全部的溫度,把他自己,都給了她。
她很滿足。從來沒有過的。倒是他,伏在她身上竟落下淚來。溫玉仰臉在他瘦削的肩膀底下,帶著她那一貫淡漠的表情,摸摸他的頭髮。
一年後,她為游江生下了一個兒子。游江說,待孩子大了開蒙讀書時再取學名並表字。於是起了個乳名兒,喚做阿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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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爹爹的令牌
自從得子,夫妻倆一心一意地帶大阿偉。雇了個僕婦。溫玉雖然行走仍是不便,給孩子餵奶、換尿布之類事務已可勝任。到阿偉會得說話之時,她也能夠慢慢地發出不太清晰的、簡短的字句來了。
那年夏天,阿偉已經滿地亂跑了。先一日那僕婦說家裡兄弟媳婦要生產,人手不夠,得回去幫忙接生。清早起來燒好了一天的飯食,打發游江吃過了早點上塾里去,她便也挎上包袱走了。
你一個人看得了阿偉麼?這小孩子最近皮得很。要不要鄰居家裡找個大娘來陪你一天?游江道。
他很乖,沒關係……溫玉一字字道,你……不用擔心,快走吧,莫去遲了,叫人笑話……先生……還逃學。阿偉很能幹,桌上有飯菜,他自己會吃。反正,午後你就回來了。說著招手喚,阿偉,過來……爹爹要上塾去了,跟爹爹……說再會。
爹爹再會!今天記得再給我買小老虎回來哦!這個只有一頭,都沒人陪它玩!阿偉手裡捏著茶葉蛋,騎著板凳咣當咣當過來,指指自己懷中小泥老虎道。
送走了游江,她便坐在他們這個小小院落里一棵老槐樹底下乘風涼。坐個竹凳,把一本書攤開在膝上慢慢地翻。阿偉自得其樂,在一旁自個兒玩得很是起勁,嘴裡一忽兒嗚哇亂叫模擬著打仗,一忽兒又絮絮叨叨地跟他想像中的許多夥伴對話著。這孩子從小乏人照料,伴著行動不便的母親與一個年老僕婦,早已習慣自己哄自己玩。她有時從書頁上抬眼瞥他一下,見他還在騎著他的“戰馬”滿院兜風,便又放心地回到她的書上去了。不知不覺,覺得太陽有點曬在背上了。溫玉眯起眼睛望望,日頭已經高掛,這槐樹蔭底下雖然陰涼,也抵不住炎夏的烈日。該進屋去了。她合上書,扶著樹幹,慢悠悠立起身來,喚道,阿偉,跟娘進屋去玩罷,這會兒熱啦,再滿地瘋跑,當心中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