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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正事是讓男人舒服。這才是她的價值與本事,無關詩書翰墨,那些沒用的東西。她很清楚,每一個慕著這些優雅浮名而來的男人,想要的也就是舒服。每個人,終於會在冗長的酬酢之後撲過來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裳,一如所期待的結果。開始得急促,結束得也往往匆忙,她心裡有數。

    她習慣了。所以那個凌晨,當花格窗透進熹微的白光時她會轉過頭去,微帶驚奇地瞧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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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兩朵芙蓉

    四十多歲的瘦弱男子坐在桌邊,衣袍垂下柔順的褶。案上紅燭燒得快沒了,燭淚拖下來,成為一餅一餅,一穗一穗。那點豆大的光黃黃地搖曳著,被晨光沖淡,虛幻如同水中倒影。映著他的臉,清癯安靜,一綹須髯垂於胸前。

    玉姑娘,你醒了。

    她在錦被中翻身,隔著紅綃帳,影影綽綽,溫和而乾淨的男子,看去像座石雕的像。他對她講話的聲音輕柔,然而臉上沒有笑。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在這尋歡作樂的霜思林裡頭,這個青灰衫履的男子是憂愁的。

    非常的憂愁。他看著她的眼神仿佛鉛水凝流,是沉甸甸的鐵灰的痛楚。這是個奇怪的恩客,讓她第一次感到應對無措。

    她並未睡著。一整夜,等待著他爬上床來掀開她的被子。她知道看起來安靜的人往往會異常狂暴。

    最後一根紅燭發出輕微的畢剝聲,熄滅了。她撩開帳子坐起來,清寒如水的曙色中,看到他放下一卷薄薄的冊頁。

    你畫的芙蓉還是和從前一樣,一朵半開,一朵已殘。陌生的男子輕輕說道。

    溫玉聞言不由納罕,皺眉望定了他,男子卻再無解釋。片刻,重又低頭翻弄起那本冊頁來,更不瞧她一眼。他的側影襯著發白的天色,背後重複而均勻地鋪衍開去密密窗格,如同古書里剪下來一幀繡像,薄脆的片紙,墜落在現世。搜神記,艷異編,她心裡渺渺茫茫,浮泛過許多古舊傳奇。

    不覺的,起身下床。連衣裳也不披,單穿著水紅小衣走到書案旁。她感覺到凌晨的寒氣在肌膚上遍身刺起細微顆粒,仿佛要藉助這點寒冷令自己清醒。

    她在他身後駐足。越過肩頭,看著細長的手指一頁一頁,把那本花鳥冊頁從頭翻起。紅梅,迎春,牡丹,紫藤,芍藥,荷花,金菊……四季的風光盛景一頁一頁從那手指下面掠過去了,寂靜的沙沙聲響。他一定知道她站在身後——她的貼身衣物都擱在薰籠裡頭薰過,袖管與領口,靜靜地發出冷香。然而他紋絲不動,好象她根本就不存在。

    溫玉輕輕咳了一聲。她從未覺得開口說話是這樣艱難。不知怎的,簡直有點膽寒。

    先生……聽先生這話,莫非我們以前見過麼?

    莫非他是她曾經的客?她記心很好,若是見過,怎樣也不至於忘得一點影子也沒有。可……她真的不記得。難道說是在這以前。啊……這以前……在溫玉還不是玉姑娘的時候,在世上的男人於她尚不是“恩客”的時候……也許她見過他。

    但那是一段空白的時間。

    無端地,有點恐怖。她注視著男人瘦削的肩膀。他是尊青灰石像,冷而且硬,話語拋到上頭激不起半點回聲。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樣冰冷地待她,無視玉姑娘千金難買的身體。溫玉垂下眼睛看著自己交握於身前的手。十指死死相纏,像一個死去的蝴蝶,有許多冷白僵直的腿。她的身體,她的美是活在男人的目光裡頭的。他們看到她,她就活了,一寸寸散發出嫵媚的香氣與體溫。但他不看她。緊匝著腰肢的水紅衣衫陡然化作裹屍布,失神的死色。

    紅睡鞋悄無聲息,又往前挪了兩步,就快挨上他脊背了。囁嚅著,好不好再次開言呢?

    男人忽然嘆息。玉姑娘,想來你是忘了。

    當年你的詩畫都是我教的。他頭也不抬,自顧審視手中畫稿。嗯,果然仍是如此。玉姑娘,你用筆很乾淨。

    是麼……先生?她困惑地重複,我的詩畫都是先生教的……恍惚間記起是有這麼一回事。是的,必是有人教過她的,否則怎能會得?是在霜思林麼?媽媽請了他來教導她?

    那些陳年舊事。那些看不見的前塵。滿目昏盲。

    先生……是我們媽媽請您教我的麼?她聽到自己飄忽的聲音,軟而虛弱,沒半點把握。

    他靜默半晌。

    你說呢?

    溫玉看到他嘴邊泛起一絲笑容,自上而下地俯視,男子的面容越發顯得清瘦。他眼窩很深。蔭著點暗影,瞧不清楚。那眼神仿佛是蒼涼的,隱隱浮著嘲諷。那麼是了。看他的樣子當是個不得志的讀書人吧。滿腹經綸只能教教院子裡的小娘,學了他的詩,學了他的畫,去哄爺們開心。她是他羞於承認的弟子呵。用筆乾淨……他在譏刺她麼?

    在這模模糊糊的、浮蕩的清晨,仿佛一切荒誕不經的事都會成為可能。她漸漸記起關於他教誨詩文書畫的細節。誰知道,或許是她幻想著自己記起……但在那遺忘的記憶里確乎是有這麼一張單薄、憂傷、剪紙繡像般的青灰色的影。他的鎮定手勢、飄拂須髯,在她的腦子裡蒸發著墨香。窗外北風呼嘯,錯覺這屋子是一艘船。不知道從哪裡出發,又要去哪裡。溫玉看著這陌生的自稱是她的業師的男子,忽然覺得可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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