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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斷斷續續地說。扣住他的那隻手靜默了一會兒,然後把被子拉開。
我能。
她說。這些年,我攢了些東西。別的不夠,要買我這麼一個人,大概夠了。
黑黢黢的帳子裡,他看不清她露出來的臉,在蓬亂的發與粗白布之間,一塊模糊的淡色影子。然而他聽見她很快樂地笑了笑。
我這樣一個人,值得什麼呢。先生,我知道你不會娶我。不過沒關係,等我把自己贖了,我再也不糟蹋自己了……先生,我會乖乖的……這樣也許以後你會慢慢地喜歡上我……我是很開心的,先生,我相信……
游江完全地呆住了。他望著枕上那一條尖尖的蒼白的影,隨著話語,她口裡發出濃重的藥氣。
先生,我以後都會乖了。她抓著他的手,自顧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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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侯門一入
玉姑娘活過來了。
一天一天迅速地好起來。簡直像著了魔。這樣重的症候,一條命去了大半條了——根本一隻腳已跨到陰司的門檻里去了,但不知怎的,忽然間一轉身,她又輕輕巧巧地退了回來。好象連生死也能由她自己做主,想死便死,要活便活,這樣離奇的垂危與康復透著蹊蹺,並不值得欣喜,反而令人疑懼。
簡直不是人,像個妖物。
背地裡嘁嘁嚓嚓地議論著。然而掉轉面,在她面前自是濃濃地堆上一臉喜色。姑娘呀,我的好姑娘,你真是福大命大。媽媽早就說了你這病不礙事——不礙事的,是不?現今可好了,我心裡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了,我的姑娘,你這福相,透著少說還有四十年榮華富貴好享呢,哪能夠就這麼說不好就不好了的——我們玉姑娘人氣旺、火焰高,閻王爺都不敢收的!
老鴇嘎嘎地高聲笑上一陣,拉過她的手來摩挲不已,左右端詳,眉開眼笑。
往後可不許這麼胡想瞎想的糟踐自個兒了。咳,也怪媽媽不好,往後啊,再不讓你這麼辛苦了!哪個要再想見我們玉姑娘,可得先過我這一關!
又道,氣色是緩起來了——就是還有點瘦。回頭叫廚房多燉點參雞,這可要好好地補一補了。
晚上柔兒滿面含笑地捧了瓷盅來。人參雞湯,枸杞雪蓮,變著花樣地送來精緻羹湯。她一下子變得從所未有地清閒。
玉姑娘大病初癒,暫不見客。但都城內外,歡場上的朋友沒人不知道她好了,人又一天天精神起來。逐日裡舊客新朋遣人送的鹿茸熊膽、花草玩物堆滿了屋子,還夾著箋紙,上面龍飛鳳舞寫的是百般柔情的詩句,以示相思與探慰。
——這個給你拿去做衣裳罷。她把一塊上等杏兒紅的越羅料子推到柔兒面前,裡頭一張淡綠葵箋隨手團了一扔。柔兒臉上現出驚喜的神色,笑道,又破費姑娘賞我們衣服穿了……這料子真水靈!姑娘……您不自己留著做件襖子?
她笑了笑。懶懶道,叫你拿你就拿去罷。我病的時候,多虧你湯水照應,這個算得了什麼。明兒我好了,要多少這東西沒有。這也不是什麼好料子,值不了什麼,誰拿它當正經衣裳穿!
那我就討姑娘的彩頭了。柔兒嘴邊的肌肉抖了抖,然而仍舊堆著笑,很貼心地俯耳道,都說姑娘是有後福的人,你看這一好了,顏色比先前還更水靈了多少——比這料子還水靈!這往後定然更是花運紅火、貴客盈門的了!我先替姑娘賀喜了。
她獨自關起門來,對著鏡子端詳。看著看著,鏡子裡的人泛起微微的笑顏來。顏色比先更水靈了,是麼?看著果然是更嬌艷了些兒。身上臉上的肉剛剛緩起來,久不見天日了,仿佛傷口新生的肌體一般鮮嫩,半透明的蒼白顏色,內里映出新的血色,擋也擋不住地,紅是紅,白是白。她像新春一株雪地里的梅花,要開了,擋也擋不住。瞧著鏡子就熬不住要笑,她抿了嘴角,沖鏡里微微斜睨一眼,飛個眼風……這樣水汪汪的湛黑的眼珠子,葡萄一般。
不。她正了正臉色,把手從鬢邊放下來,撂於膝上端然對鏡而坐。不,溫玉,你以後要乖乖的了。不能再搔首弄姿、不能再糟蹋自己。你答應了先生以後要乖的,不是麼?
……這樣,也許他就會慢慢地喜歡上你。
她出了一回神,怔忡地,慢慢地微笑了。她以後都會乖了。她知道自己以後會乖了。
不是不辛苦的。人家的女兒學的是賢淑節烈,德容言工。而她長在這院子,所學所精,不外如何勾引男人上床、勾著他們一回兩回地回到她床上來。她很清楚,她是個倌人,離了男人貪饞的眼與餓渴的手,離了那些精力彌滿無處發泄的聳動著的身子,她並不美,甚至什麼也不是。這地界縱然骯髒,到底她已經習慣它。出了這圈子,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
完全像一個新生的嬰兒要從頭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這平淡而穩妥的尋常人的世界從頭摸索起。滿目倉皇。但她是快樂的。啊……她可以做些什麼?或許她可以學著為他燒些小菜,把那些簡樸而乾淨的青布衣袍洗得更乾淨些,當他外出授館的時候。他的衣裳都是這樣乾淨,他是喜歡乾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