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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開箱籠,看著那浮頭的織金緞子襖褲。黃燦燦的一片,發出丁香屑末的苦甜。她的本能告訴她,這衣裳是美麗的,華貴大方醒目漂亮的美,足以提升她的姿色而吸引大多數男人……所有的恩客。只有他會不喜歡。它太耀眼,不適合他長年藏匿於陰暗與幻夢中的眼睛。
誰稀罕!他給過她什麼?他甚至沒看過她一眼。書呆子,只知摩挲那些紙上的詞句與畫面,難道他不曉得那些只不過是她招徠客人的伎倆麼?是他教的,他教給她學會了這些去樹起一面花國艷幟。不過是謀生的手段,詩畫雙絕與枕席間她的那些落力與嬌媚並無分別,若是他當真不懂得這些,也太呆了,不值得寄予哪怕半點希冀。溫玉啪地闔上了箱蓋。她沒那麼傻!一個四十多歲了的老秀才,大半生了都沒考得甚麼功名,他不過是教過她一點子東西罷了,那些東西他不教也自會有旁人來教——只要媽媽想提拔她。圖的是什麼?她沒那麼傻。金黃燦爛的美景闔攏在她的眼前。不過是海市蜃樓。
他不來更好。她想著。免得還得勻出心思來敷衍他,明擺著耽擱了應酬別的貴客。媽媽又是這樣眼皮子淺的,捨不得白放了這一個冤大頭過去。她眼前忽然出現游江眉眼清肅的臉,如冰,如鐵。那一刻她知道……用不著想像,他在其他人面前與在她面前,是一樣。
他根本沒把她當作身價萬金的玉姑娘。銀子他花了,但沒碰她。仿佛懷著莫大的決心與痛楚。這一生有許多男人為她著迷過,但沒一個為她痛苦……這也是難得的。但……他不來,更好。這又不頂飯吃。
溫玉把臉頰貼在那檀木箱籠上,烏沉沉迴環花紋凹凸,白銅包鎖。冰涼地貼在臉上,巴掌大的一塊。她決心忘了他。是的,他不來,更好。
但他又來了。在第五個月上,她以為可以忘卻了的時候。
她沒有辦法。她只是一個姑娘兒,付了錢的,誰都可以見她。
真看不出,這窮教書的,為了我們玉姑娘可真是連棺材本都豁出去啦。火坑孝子,真是孝順呵。這會子怕不是見天兒的勒緊褲腰帶喝稀粥呢,嘖嘖,我們姑娘就是有本事,把個滿口仁義道德的老東西也弄得神魂顛倒,也虧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不然只怕要弄到典妻賣兒的地步了!老鴇交叉雙手,嘴裡斜叼著牙籤幸災樂禍道。
他沒有妻兒麼?溫玉頓了頓,方才問道。假作不經意——真是不經意,她努力讓自己相信。
誰知道,姓游的是個孤老頭子,從外地來的罷。老鴇從鼻子眼兒里哼道,說是有渾家的,死了——誰知是真是假。你別說,沒準兒真是叫他給賣了也說不定呢,這種人,我見多了!噯,仁發和藥行的段老闆——姑娘你認得的,他家現開著城裡城外九家聯號的藥材買賣,很捧過你來的——老鴇說著來了精神,紅光滿面,湊近來在她耳邊低聲道,他們家的少爺就是在姓游的門下念書的。這瘟生教書教得還很有點名氣呢,這些老闆們都願意讓自家孩兒去跟他學——
所以當初聘了他來教她麼?她想。耳畔聽得老鴇拿帕子握了嘴噗嗤一笑,段家小少爺前天剛到我們這兒來過!如今跟金鈴好得蜜裡調油。才十五歲呢!這孩子學先生倒真學了個十足十。還央告我千萬別讓他爹和先生曉得——哪天我看他們父子師徒三個在這兒撞上了,那才叫熱鬧!姑娘你知道麼?段家太太還給姓游的說過媒呢,看他一個人可憐,衣服也沒人漿洗,本想把自家一個守寡的遠房表妹說給他,誰知竟一口回絕了。倒弄得段太太一個下不來台。這都是小少爺告訴金鈴的……嘖,你看這瘟生當著人恁地正經!裝得也真像!
金鈴沒多說什麼吧?她急急插言。
哪能呢。金鈴又不是傻子。姑娘你放心吧,我都囑咐過了——瘟生的銀子不賺白不賺,我可不想他們真的撞上了,鬧起來對我們有什麼好處?老鴇眉花眼笑,伸出肥短的手指端詳著,段家少爺真伶俐,長大了一準跟他老子一樣有出息。瞧,他孝敬我的這戒指兒。
溫玉敷衍著看了看,贊道,很好的成色,是十足赤金的。
那當然,我猜,是那孩子從他母親那兒偷來的——段家太太的首飾,還能錯得了!老鴇得意洋洋,雖然早已知道成色,還是放到口裡去咬了一咬,一面斜眼覷著溫玉道,姑娘這一向好象瘦了些——臉色也不大好,敢是給那瘟生舞弄得吃了虧?哼,越是這樣一本正經的老東西,上了床越是畜生!姑娘要是不受用你可明說,咱不差這點進項,告訴媽媽,老娘大掃帚打了他出去!
媽媽,沒有的事。她淡淡笑道。面上泛起緋紅,走到屋子另一端,拿起小剪刀把燈花剪了又剪。無聲無息的燈花,結了老長,燈光豆大昏暗。她一剪,那點亮光就往下一挫,再起來火頭便高了許多。熊熊的紅影子。他沒碰過她……一次也沒。他甚至是有意地遠著她,那眼神她看得出,他嫌她髒。他不願碰她……她笑了笑。沒有人會相信。
……燈花一節一節長起來,她剪,剪了再長。剪下的燭芯發出嘶的一聲,落在銅盤裡很快變成焦黑的一小截。她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盯著燭火久了,眼也花了……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還在那裡,仿佛從未移動過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