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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未開窗的病人的房間……悶住呼吸,捂住,像一雙決意殺害的大手,像宮裡絕密的酷刑“氣斃”,拿棉紙沾濕了往人口鼻上貼去,一層一層,一層一層,一線的生機,逃不出生天。這屋裡陰暗,似不只因為光線。一踏進來便陡叫人覺得窒悶,胸口,鼻間,嗓子眼兒,一切可出進氣兒的所在都給堵上。他望著那寂寂下著帳子的大床……多少次翻雲覆雨的愛妾的床……一步步走近去,忽覺膽寒。
揭開帳子,出乎意料的,她的模樣兒竟沒大改。靜靜地仰面睡在枕上——沒睡,睜著眼睛。她那雙眼眸還是清澈透底,黑白分明,眼梢微微向鬢邊挑著點兒,配上一雙蛾眉嵌在面上。伏侍她的丫鬟婆子都很經心,想是常替她擦身拭面來著,一頭烏髮也梳洗得齊齊整整拖在枕畔。乍然看去,面色仿佛比前還更好了些,不著風日,白玉一般——然而這玉不是溫的,不像她的名字。兩頰還透出輕紅,但紅而不潤,是一種冷紅。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墳墓中屍首口裡含著的殉器,一顆珠或一枚玉蟬,長年累月,吸取了屍內血氣,漸漸由內里泛出紅來。人死了,人的血也死了,然而到了死物的珠玉裡頭,竟可永垂不朽。就是那屍首本身爛成了泥,爛成了白骨,爛得無蹤無跡,含玉內那一縷殘血也永遠在那裡。像是借屍還魂,兩兩早已死去的陰冥之物相附,卻就成了一種反常的生命……生的盡處是死亡,死亡到了極至、死到不能再死,也能夠返生麼?——然而是違背陰陽常理滯留在不該存在的地方的、不祥的生命!他無端地覺得煩惡起來了。把眼光投在她臉上,這是他的女人,她的嬌媚的臉龐,他的掌心熟悉那上面的每一寸線條……可是恍恍惚惚,這麼的陌生。
玉兒,我來看你了。你聽得見麼?
他對住她,低低地喚了一聲。溫玉的頭擱在枕上,並無半分轉側。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看她可會有一些識得他的表示,但半晌,那雙眼珠就如點漆,兩筆黑顏色點下去了便再抹不掉,動不得,移不得——她就那樣直勾勾地瞪著他,一片透底的死氣。
玉兒,是我……他軟弱而模糊地,再喚了一聲,喚到一半,咽住了後頭的話。這情形,分明她是不認人的了,想不到她的病情竟這麼厲害,比他那侄兒還更沉重了。瞧這樣子,怕是連心智也沒有的了。他搖了搖頭,待要回頭吩咐下人好生伏侍,卻見枕上人的眼珠兒緩緩地動了一動。極其吃力而鏽澀的,像是慢了半拍,人家老半天以前對她說的話,這才反應過來——她的視線不再投向遙遠的不知名的地方,而是看到了他這個人。看到了,但他仍然不能夠確定她是否便是在看他。
姨娘這樣子,是病得不輕。跟她說話還聽得見麼?可還認得人?
侍侯的丫鬟上前。回王爺,姨娘心裡還明白的,我們伏侍了這些日子,看得出來。姨娘心裡什麼都明白,可憐身體不聽使喚,要一動也不能。她話是說不出來,可跟她說什麼,姨娘都是聽得見的,她這會兒一定知道王爺您來瞧她了,心裡感激得了不得,就是不會說——您看姨娘的眼睛,這不是漂著點淚花兒了麼!
他望著她的眼睛,可不是,漆黑的深處,仿佛是慢慢地浮起一層水氣來了。罩在那本來就不甚靈動的眼珠上頭,更顯得朦朦朧朧,如同寶珠鑲嵌的貴重的玉石女像,盡叫人讚嘆栩栩如生,卻再不能透過那眼睛看穿她心裡想的什麼。因為她心裡本來什麼也沒有想。沒有生命。或許侍女說的是真的,她伏侍了她這麼久,多少知道一點……但他寧願相信她在騙他。溫玉沒有思想了,她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到。
他寧願她是個徹頭徹尾的死人。
她眼睛裡的水光瀲灩閃爍,只是薄薄地浮動。成不了淚珠兒,流不出來。
王爺,姨娘心裡歡喜呢。您來瞧瞧她,她這病就有望了。
他卻只覺得頭暈。是麼,她歡喜麼?抑或悲傷?全然看不出。她沒有表情的容顏之上閃亮著沒有表情的淚光。直挺挺。他輕輕把手伸進被窩裡去摸她的手。那嚴密的棉被一掀開,縫隙里撲鼻衝出一股氣味來。她們把她擦洗得很乾淨,並無長日臥床不起的病人的那種體臭,然而很明確地,那是僵死的肉體的氣味……不臭,甚至還有點香,但是是死的,死的……他額上猛地冒出冷汗,如同一個盜墓者看到棺材裡的屍首突然坐了起來一般的驚駭。手上不由用勁,把所摸索到的那隻手狠狠攥了一把。老王爺拉硬弓、馳烈馬,天下知名。老了老了,十分氣力還剩得三分——就這三分,也足夠把一個女人捏得尖聲慘叫、花容失色。但她沒有任何反應。
他的臉色倒一下子蒼白了。呆呆地望著她安詳的面容,汗珠子順著額角一直流下去,流進領子裡頭。他的手裡握著的那一把骨肉,呵……永遠忘不了的觸感,噩夢,是麻麻的,軟軟的,又僵硬無覺。她的五根手指像五條死去的小蛇在他掌心。
玉兒……他沙啞著嗓子叫道,把手從被窩裡撤了出來,顫抖著放在她的額頭上。玉兒……!我沒法……我不能看你這樣子!我受不了……我……心裡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