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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要漲房租,方惟微微皺眉,看了看那塊斑駁的黝黑門板,又聽她說了一會兒外頭黃包車的價格和綢緞莊裡旗袍料子的價格,問她:「那杜太太打算漲多少?」
杜太太眼皮翻了翻,伸出一隻手來比劃,「十塊錢呀,只漲十塊錢,不說別的,咱們也是熟人了,我這個人,老念舊的,磨不開面子,漲的少。你知道弄堂口黃家伐,要漲十五塊錢,心黑喲。」說著自顧自的搖頭感嘆著。
方惟聽她絮叨著,緩緩的說:「其實,現在戰時,房產價格都在跌呢,許多人忙著逃走,空房子越來越多,漲不到哪裡去。」
杜太太一聽,一直手啪的放在桌子上,變了顏色,撇著嘴道:「方老師啊,我這裡是什麼地段,老安全的好伐,那年吳淞口都被炸平了你曉得伐,我這裡平安無事的,不好和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比哦!」
她這樣唾沫橫飛的說著,背後的門開了,佟誠毅穿著黑色大衣走進來,正趕上和臃腫的杜太太對視一眼。
他撣了撣身上的雪珠,聽到杜太太乾澀的寒暄:「哦呦,舅爺來了。」
他嚴肅的瞥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側身坐在方惟旁邊,方惟看了看他大衣問他:「下雪了?」
他點了點頭,低聲問她:「在談什麼?」
「在談房租,漲房租。」
「哦!」他點了點頭,轉過臉來,向杜太太道:「漲多少?」臉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杜太太想起他侄子被打出血的手臂,心裡便有些發怵,莫名覺得佟誠毅是個狠角色,生硬的客套著:「哪裡有漲多少?只漲十塊錢而已,舅爺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外頭行情總知道的呀。」說完,向他們努力堆著笑臉。
方惟本來是不善和這些弄堂里的女人們談錢的,上海的弄堂里,太太們都是管錢的高材生,是久經沙場浴血奮戰里鍛鍊出來的,方惟一向知道不是她們的對手。然而佟誠毅一坐下來,她忽然有了底氣,她說:「我剛剛還說起,現在的時局,房產不牢靠,都在跌呢。想來,這房租也該是跌的才對。」
杜太太此時眼神也沒有剛才那麼凌厲的,委婉說:「那不一樣的呀,你說的那是城郊,動不動就要開戰,肯定是跌的咯,我們這裡是相反的,越安全的地方越要漲的呀。」說罷,看看佟誠毅,又補充:「我是看在我們總是老相識了,只漲了一點點,意思一下的。」
佟誠毅聽完,沉默了片刻,忽然點頭道:「杜太太說的不錯,漲得不多。」
方惟一聽便有些呆住了,他說「漲得不多」是什麼意思!他怎麼分不清楚親疏遠近呢!
對面杜太太也愣了一秒鐘,待轉過彎兒來,咧開嘴連連夸佟誠毅:「哦呦!還是舅爺明白事理的,到底是做大事的人,知道外面的行情的。」
佟誠毅仍是淡淡的表情,他微微轉頭對方惟說:「確實漲得不多,和跑馬場附近的價格差不多。」
方惟直瞪圓了眼睛看他,腦子裡風車般轉著,心說,你那些大生意都是這麼談成的!
他也沒受方惟的影響,仍舊不緊不慢的說著:「我正好,在那一帶看好了一套房子,離你們學校很近,既然租金也差不多,我看你也不用考慮了,隨我搬過去吧。」他說著,回頭看了房東一眼,著意道:「況且比這裡清淨,沒有不相干的人在門口聒噪。」
聽他這麼說著,方惟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佟誠毅的意思了,他這是以退為進吧,果然是經歷慣的人,對付杜太太這樣的人還是綽綽有餘的。她暗自思忖著,非常配合的點了點,道:「哦,這樣的話,也許是可以換個地方住了。」
卻把杜太太聽著急了,她馬上訕訕地笑了:「哎呀,這不是來商量的麼?哪裡用得著為了十塊錢就搬走的,不值當的呀。都說一動不如一靜,還是這裡住慣了的好,老鄰居比得過遠親嘛。」她說著,拉拉衣服,站起來了:「舅爺剛來,還沒吃晚飯吧,你們吃飯吧,這個事情改天再說,改天再說啊。」自己擺了擺手出門去了。
方惟看她出去了,心裡高興起來,她第一次在和房東太太的談判中取得了勝利,她由衷的轉過來向佟誠毅笑了笑,說:「多謝你!果然還是你有辦法。」
他倒是沒怎麼高興,看她淺淺笑著,也被感染了,彎了彎嘴角,朝亮著燈光的灶間看了看,問她:「做了什麼?好香。」
被他一問,她才忽然想起來,不知道他會來,沒準備什麼,潦草下了碗面而已。她有點為難的說:「我今天忙著,回來得晚,來不及準備,只煮了碗面而已,你介意麼?」
他搖搖頭說:「不介意。」
於是兩個人就對坐著吃麵,等吃完了,方惟知道他的習慣,倒了杯茶給他,想了想,又問他:「吃得飽麼?」
他捧著茶杯,誠實的望著她,搖了搖頭:「吃不飽。」
方惟忽然覺得他也有像童童一樣可愛的時候,笑了,嘴裡卻說:「那我也不能再開火煮飯了,你且將就一頓吧,或者等回去了,叫常實給你準備宵夜。」轉身把圍裙解下來掛在灶間門邊,替自己解釋說:「我今天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完,要趕著完成呢。」
她說著坐到那張書桌邊去,扭亮了檯燈。她帶了一沓學生的作業回來批改,今天的講義里,還夾著一篇支持抗日的宣傳稿。
佟誠毅此時正慢悠悠的踱到她對面去,他聽到她說不能再給他做吃的,其實心裡是很滿意的,她不把他當外人,所以才不跟他講究這些客套。他覺得很好,自己又朝她走近了一步。他看了看埋頭工作的方惟,他其實想告訴她,前面他說看了房子的事,並不是專程說給杜太太聽的,他是真的看中了一套房子,想讓她搬過去的,然而他認真揣摩過,倘若現在說出來,她很有可能會拒絕的,他一旦開口被回絕了,下一次便不好再說了,他做事一向講究策略,他忍著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