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誰是女人?(一更)
「殷捕頭,您這個平日裡的醉酒都能打死老虎的『武松』今兒個怎麼自己喝起悶酒來啦?是不是哪裡有招呼不到您的?」
才回過頭,我就看到了李儒那張滿是酒氣,漲紅的臉。
他像是喝了不少,平日裡見誰都是一副死人相的要債臉,今天竟然堆滿了殷勤的笑。
我心中冷笑,面上索性完全放開,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隨手就薅住了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摩挲著來回捏咕著。
「呦,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咱們衙門一枝花,李大美人!」我側著頭,裂開嘴,色眯眯斜睨著他,繼續調侃,「哥哥枯坐在這兒,不就是等著大美人你來關懷哥哥嗎?」
李儒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一片,被我攥住的手猛地一僵,下意識就想抽回。聚豐樓二樓大廳安排的本就是為楊家抵擋堯光白一案出過力的人,其餘的皂班壯班,跟戶房吏房都在一樓和三樓。由於都是我與奚岱倫手底下的兄弟,平日最是愛斗酒比武的糙漢子,此時看平日鼻孔朝天,瞧都懶得瞧他們一眼的高傲李儒竟然主動送上門來,一時都興奮的起鬨出聲。有叫好的,有吹口哨的,有調侃李儒的,有給我拍掌的,好不熱鬧。
登時掀起了一波起鬨架秧子的熱浪。
我與李儒楊拓向來是相看兩相厭的兩路人,結的梁子實在太多了。而今天,平常對我向來敬而遠之,連離我近一點都要露出嫌棄表情的李儒,竟然罕見的主動挑釁。
我當然要回擊,不過,我做事向來講究個節制。
如今已經叫他難堪了,嚇跑了他也就足夠了。
想到這裡,我就鬆了手上的力度,叫他知難而退,趕緊跑回去找楊拓訴苦去吧。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鬆了手,李儒卻沒像我預料的那般把手迅速抽回,反而在一瞬間的抗拒後,反攥住了我的手。
「殷捕頭,美人不美人,娘們兒不娘們兒,可不是說說就能定的,」他在笑,望著我,咬著牙挑釁一般的冷笑著,臉上肌肉不自然的扯動著,「今個兒,您敢不敢跟我比一比喝酒啊?要是誰輸了,誰就甘心承認自己是個娘兒們,怎麼樣?殷捕頭您敢不敢比?」
「去他娘的!還真有人敢跟我們殷頭比酒叫板?!」旁邊胡勐將筷子啪地往桌子上一扔,猛地拍案而起,「殷頭,送上門來的黑貨,還留它過年,今個兒喝死他丫挺的!」
一旁正在跟別人划拳比酒的奚岱倫聽聲也住了手上動作,顫著臉上橫肉,似笑非笑的撥開眾人走了過來,「誰呀!叫我老奚瞅瞅,是誰這麼大的膽子,敢跟我們殷頭叫板?」
李儒將搭在我肩上的手無聲抽回,挺直了身子,站在圍觀人群的中心,刀子一般鋒銳的視線依然盯在我的臉上,「怎麼,跟我這個文弱書生斗酒,殷頭敢不敢?!」
他這樣一挑釁,如一石如水,立時在看熱鬧的人群里激起大片起鬨的呼喊。
胡勐站在前面,大聲的叫囂著。
我卻只是冷冷一笑,「算了,你就當我輸了好了,贏了你這樣的『文弱書生』,也只會顯得我恃強欺弱而已,更丟人哪。」說完我轉身拿起筷子,若無其事的挑了一口菜,有滋有味的嚼了起來。
想要跟殷爺我玩激將法?這小子還嫩著點。
就在此時,身後又傳來了一個熟悉而陰冷的笑聲。
「既然是喝酒,為得就是一個盡興,何來輸贏?」
不用回頭,我都知道,是一直隱在小狼狗身後那隻楊姓大狼狗,登場了。
「既然沒有輸贏,那就讓我老奚陪著李工房喝兩杯唄!」奚岱倫不動聲色的拍了拍我的肩,然後衝著來人迎了上去。
「怎麼?平日裡威風八面,上可摘星辰,下可入嫂房的殷捕頭,今個兒見著了我這個大美人,也慫了,要摘下捕頭的帽子,當個娘們兒了?」
奚岱倫第一個發飆吼道:「渾你娘的狗臭屁!就你這個拎不起來軟骨頭,也配跟我們殷頭叫板!?」
胡勐也帶著一眾捕快兵丁們氣勢洶洶的將李儒楊拓圍了起來。
「奚岱倫,你難道忘了,本官現在的身份?!」楊拓的聲音霎時陰冷起來。
是呀,他不再是當初可有可無的小教諭,他現在正是我們的頂頭上司,滕縣典史。
縱然奚岱倫有一千個不服,在直屬上司面前無禮,也是十足的罪過。
「好了好了,楊大人好心好意請我等喝酒吃肉,這些好酒好菜還沒進肚呢,咱們怎麼好就在主人家的席面上無禮呢!」我端起一隻酒杯,站起身,緩緩面向楊拓,笑嘻嘻的說道。
楊拓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的瀾衫便服,很有些讀書人的斯文架勢。更重要的是,他與李儒穿的衣服無路按款式還是顏色都很相像,叫人看了實在覺得扎眼。
尤其是一想到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生竟然還打起了雲書吏的主意,我就更是氣不打一出來。
但是我現在必須要忍,要裝作不知道。
不止是因為那幾隻老狐狸對我的要挾,更因為我知道,明面上硬碰硬,對於他納雲書吏為妾的計劃,沒有任何阻攔的作用。
我只要依然和以前一樣,明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裡找破綻下手,就可以達到目的。
所以面對挑釁的畜生二人組,我強壓下了這一口惡氣。
「殷頭——」奚岱倫一臉不滿的還要說話,卻被我溫笑的眼神制止,我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無所謂的笑道:「李工房平日酒量淺,咱們各個都是大酒缸子,還容不下人家說兩句醉話嘛。」
我又轉向楊拓李儒,挑起眼皮,打量著這「楊大人,您是這裡最大的大人,最是公道的大人物,李工房今天也是高興,喝得有些多,莫說是叫我們陪著喝兩杯,就是兩缸,我們也是混沒事,可是李工房再喝就真傷身了。這樣,由我殷某人敬這屋中諸位,敬大人您,當然也包含李工房,三大海碗!以謝楊家慷慨酒宴,如何啊?!」
說著,我舉起杯子嘴角帶著笑,向屋中人環視一周,示意致敬著,屋中立刻又是一片叫好聲。
不是我不敢跟他們比,而是這一場比酒來得委實太過詭異,無論是記恨我上次為一眾捕快兄弟們,敲他們竹槓,還是疑心我別的什麼,總之這都是異常不懷好意的鴻門宴。
我沒必要搭上我自己,陪著他們瞎玩下去。
這樣推脫,既給了他們楊家人面子,又叫我一眾兄弟們看出我行事的大度,足夠了。
「殷捕頭,我李道民的手,可不是誰都摸得的,」李儒眼神兇惡的等著我,發出一陣陰狠的笑聲。
說完,他回身衝著角落裡的店小二高喊了一句,「來呀,上六壇酒,今夜我要與千杯不醉的殷捕頭不醉不歸!」
店小二高聲應了一聲,酒罈都是現成擺在大堂一側貨柜上的,又招呼了幾個小廝,一人一壇,小跑著就來都擺放到了我對面的餐桌上。
楊拓含笑說道:「本就是宴請兄弟們的酒局,圖的就是一個高興,李工房也是給大家助興,殷捕頭,您就別擺架子了,跟著大傢伙一起好好樂呵樂呵。」
在那桌吃飯的兄弟立刻站起身,讓出地方來,又有小二上前,一一騰乾淨桌上空了的杯盤碟子,再擺上了一溜巴掌大的紅邊大瓷碗。
「我靠!」胡勐第一個做出反應,敲著店小二「這找死真是攔都攔不住啊!」他有扭臉對我喊道,「殷頭,比酒咱們怕過誰,就別留情,今兒個來一個干一個,來兩個,喝倒他一雙!」
人高馬大的奚岱倫退到了我身旁,也是興奮的漲紅了大糙臉,看著我,「殷頭,咱們仁至義盡,到現在,就別跟他們講謙讓了!」
周圍兄弟又是一陣起鬨聲,紛紛叫嚷著要我亮出真本事。
我抿唇一笑,擺擺手制止了眾人的起鬨。
我知道,今天我要是不跟他喝這個酒,這事就沒完了。
我笑著點點頭,「既然楊大人和兄弟們這麼有興致,那我殷某人也就不藏著掖著了,」我一邊說,一邊看似漫不經心的走到酒桌前,隨手打開一壇的封蓋,辛辣的酒香立刻撲鼻襲來。
我抄起那壇,單手扣住冰涼光滑的酒罈口,往李儒胸前一直,眉梢一挑,側著頭望著李儒輕笑著說道:「既然要助興,咱們就來點盡興的,也別用什麼大碗小碗,就直接一壇干怎麼樣?」
此話一出,屋中氣氛立時達到的熱烈的最高點,起鬨聲一浪高過一浪。
李儒剛緩過點血色的臉登時煞白一片。
他定定的望著那外表塗得鋥光瓦亮,胖墩墩的黑色酒罈,嘴唇都似在顫抖。
「李工房,不然——」楊拓顯然也沒有料到我會直接改變斗酒規則,對一個書生下這麼狠的招,瞬間就陰沉了臉色,看著李儒,似乎想要出言攔阻。
我心中冷笑,我殷三雨可不是什麼張口閉口聖人道德的良善人物,給了你活路,你不走,偏要尋死,我就絕不會忌憚手段,絕不會留任何情面。
李儒驀地抬起手,止住了楊拓接下來的話,他回望了楊拓一眼,露出了一抹苦澀的笑容,「大人不必擔心,屬下應得下。」
這倒叫我有些納悶,因為那李儒並不像什麼活膩味了挑釁找茬鬼,此時他的目光堅定,語氣沉穩,倒是更像一位大義凜然,慷慨赴死的壯士。
他話音剛落,一把就奪過酒罈,雙手費力的托捧著,舉到了自己的唇邊,而後雙眼一閉,迸著額上青筋,咕咚咕咚的就大口喝了起來。
我跟眾人一起望著他纖細的脖子上,並不明顯的喉結一下一下的動,清亮的酒液順著他女人一般紅潤的唇角汩汩流淌,一時都有些驚住了。
我一時間有些遲疑,究竟是什麼東西,能讓他如此豁出命去來跟我拼?
難道只是因為之前我對他的羞辱?
不會,今夜從一開始,他就很反常,在酒席開宴之前,他就邀請我去跟他山下三樓的來回敬酒。我自然是不會傻到在他們楊家的地盤去扮演半個主人,我又不是他楊拓的男寵。不過剛才我已經試探過他們,隨意挑揀酒罈,親自開封,就可以證明,他們沒有在酒里動手腳。
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我殷三雨也絕對豁的出去,還能叫個弱書生比下去不成?
想到這裡,我將氣一橫,返身也抄起一個酒罈,砰的一聲揪下酒塞,拎起酒罈,仰頭就喝了起來。
入口的酒液濃香辛辣,就像在我的喉嚨里點著了一把火。
我從來不是一個借酒澆愁的人,雖然我的酒量很好,因為我覺那樣很廢物。
但是不知為什麼,這一次喝起酒來,我就不想停,所有糾結在一起凌亂的思緒,所有淤堵在胸中的悶氣,都似被那如火的液體一併點燃。
耳邊恍惚間又出現那晚舅父與表哥的警告。
不止楊拓,就連知縣符生良對她都有些抹不掉的關係。
不想不要緊,一想,我的胸腔就似要炸裂開一樣,我的心,也血肉模糊一片。
那隻金釵至今還在我的懷裡,沒能送出。
其實究竟要不要送,我都沒有想好。
總有哪裡覺得不對,總有哪裡說不清楚。
我曾經以為這一生,我就默默的守在瀠兒姐身後不遠的地方,代替大哥保護好她,保護好小六就好。
我喜歡大哥,也喜歡瀠兒姐,瀠兒姐不會接納我,也無關緊要。
她的心裡始終只有大哥一個人,無論大哥活著,或是死了。
其實我未嘗不是這樣,無論大哥活著還是死了,他都在我們的生活里。
我曾以為,藏好自己的感情,不要嚇到瀠兒姐,不要讓她對我心生厭惡,只要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護她一生就好。
但是現在,我才知道,什麼是不甘心,什麼是情難自持。
在楊家冰湖上與她暢談心中所想後,我就難再自持。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
那樣的冰天雪地中,有她陪伴,我才真正的看到了一天明月。
但就是這樣皎潔的一輪月亮,身邊已經有了明星的陪伴。
我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豁的出去的英雄漢,現在才發現,自己懦弱的像條蟲。
入口的酒,忽然嗆了我一下,我硬撐著喝下最後一口,隨手猛地一扔,酒罈瞬間就被我狠狠拋出,墮成一地碎片,裡面卻是乾乾淨淨,所有的酒都已經被我喝了個乾淨!
耳邊嘩地響起一片叫好聲!
我驟然睜開眼睛,怒視著周圍振臂歡呼的兄弟們,瞬間堅定了心志。
我殷三雨就是條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漢!
縱然明月已有群星陪伴又如何,縱然已有一紙婚書又如何,只要她沒有登上符家的花轎,沒入符生良的洞房,我就要光明正大的將這隻金釵送出去;我就要明明白白告訴她,我的心意!
即便她選擇了別的良人,我也會為她奉上最厚的禮,真心的祝福她一生順遂。
我就該如此,我就是如此坦蕩的好漢殷三雨!
定了心神,再想周圍看去,李儒已經放下了酒罈,扶著桌子嘔吐不止,楊拓則十分焦急的攙扶著他,不住的拍著他的背。
「楊大人,」我打了個酒隔,望著楊拓李儒叉著腰笑道,「還來第二壇嗎?」
聽聞此言,楊拓猛地回頭,目光陌刀一般鋒利,狠狠剜了我一眼,死咬著嘴唇,表情憤怒兇狠想是一頭想從我身上撕下一塊肉來的餓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