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最後囑託(一更)
「那是冬生與同村青年進入知州府的第四天,一直借住在府上的知州遠房外甥女袁綺兒,在當晚被人發現衣衫不整的死在了後花園,且有被人姦污了的痕跡。」
「時間怎麼會趕得這麼巧?」雲西皺眉說道:「而且又怎麼能肯定,那可憐的姑娘就是死於冬生和同村少年的手下?知州府後花園,外面男賓不是一般進不去的嗎?」
唐七星目光凌厲,「的確,我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也是滿心不信,因為疑點太多。
之後我就在南鎮撫司告了假,親自前往事發地的知州府查探消息。不僅查了仵作文書,還探訪了在案宗上的,不在案宗上的每一個可能與之發生接觸的證人。
由於當時死者已經入土為安,我又沒有專查此案的權限,沒辦法驗屍驗傷,所以不能要當地衙門配合開棺。就在我多方面周旋的時候,卻發現了一個更可疑的事情,由於女子是外地人,消息阻隔,袁綺兒父母根本不能及時趕來,所以知州就以女子家人的身份主持了火葬。」
雲西不解問道:「怎麼會是火葬,事發地也不是南方山地,咱們這裡不都是講究的入土為安,囫圇全屍嗎?」
這樣基本的常識,雲南早就給她一一介紹過。
唐七星垂下眼眸,黯然答道:「的確應當如此,可是知州說,被人玷污,還不止被一個人玷污的女子,身上已經留下了不潔的痕跡。唯有火燒可以洗淨一身的罪孽,死後才能入本家祠堂。況且仵作已經前前後後驗了個仔細,所有細節都已經留書存檔,所以便沒有任何後顧之憂的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雲西不覺咬住了嘴唇。
她又想起了柔弱美麗的李慧娘,又想起了橫屍在曹家莊東山上數不盡的冤魂。
前一世,她曾聽人說,人是生命力最頑強的一種動物。
可是在權勢可以一手遮天,戰亂頻發,制度崩壞的明末時代,太過平凡的生命,連安安穩穩的活著,都是一種奢望。
活著的時候寂寂無人能聞,被權貴當做螻蟻一腳碾死後,更是無人問津。
就這樣,如草芥一般的凡人,不帶一絲響動的來了,又不留下半點的痕跡走了。
只留下一聲無奈的輕嘆,但就即便是這聲輕嘆,也如蚊蚋振翅,弱不可聞。
「沒法子,我只能去翻閱仵作文書,卻一無所獲。又問了知州府上下僕人,但口徑整齊的令人生疑。他們都說,冬生和同村少年的起居照顧,本就是由那位遠房甥小姐照顧的。
因為那位袁綺兒小姐心地善良,聽了兩個少年的身世,不禁心生憐憫。又加上巡查大人特意吩咐,一定要好生相待,知州大人好心好意,特意叫家裡人去接待照顧,以示親近,所以三名年輕人才有了接觸的機會。」
雲西的唇咬得更緊了,雖說打著巡查大人的名號,但是讓自家女眷,還是親戚親自接待兩名已經長成的少年,怎麼聽著,都覺得是不合情理的。
但是還未待她開口質疑,就聽到一旁的奚岱倫粗聲粗氣的罵道:「讓自家親眷,還是個女的,接待兩個男生客,那家知州真是好寬的心啊!」
「岱倫!這裡都是大人,哪有你放肆的份!」身後的胡珂聽到奚岱倫的話,立刻怒聲呵止。
奚岱倫不情不願的呲了一下牙,卻終是收了聲,不再多言插話。
唐七星無奈的苦笑了一下,「奚兵房說的沒錯,這裡正是一個不合常理之處。帶著的這個疑問,我走訪了有關的知州府家眷,與僕人家丁。
這次的說法是,在頭兩天的時候,冬生與同村少年就曾被那袁綺兒的美貌驚呆,。那時候僕人們還私下裡笑話兩個少年粗野不知禮。
到了第四日的白天,兩人的言談話語更加直白露骨,但是袁綺兒對於男女之禮,還是很有分寸,就罵回了他們,氣憤而走。誰知當夜就出了事,巡夜的小廝在袁綺兒的屍身手裡還找到了一塊被撕裂的布料,正是冬生身上的。
知州大人得知慘劇發生,立時大怒,下令去捉冬生二人。
二人本就心神不定,沒有待在屋中,而是想要連夜出府,無奈門房得令這幾日一定不能讓冬生二人出去,以免被強盜將軍報復,就沒有放他們出去。
無計可施下,兩人站在花牆角落裡,商量著翻牆而出。這時追拿的僕人正好趕來,他們一急就跑出了院子,等到僕人追出去時,早沒了一點蹤影。」
說道這裡,唐七星突然轉換了話題,語意兇狠的怒道:「這個案子前言不搭後語,可謂是錯漏百出,就是找到的那些所謂物證也都是模稜兩可,根本不足為信!但是無權限,無特令,我什麼也做不了。
無奈之下,我只好換個方向去查。
可是一查才知那位巡查大人的底細,他並不是表面上的那般公正無私,之前處理的一個殺良冒功的匪將是不假,但是那卻是與他有宿怨的一個匪將。
而冬生二人狀告的那名強盜將軍卻是巡查大人的上峰恩人。他當官這麼多年,從來都是誇大功績,欺上瞞下營造自己的好口碑,實際上卻家財萬貫,珍寶無數。
冬生二人之所以沒被直接處理,完全是他們忌憚冬生有我這個身為南鎮撫司校尉的哥哥。所以他們才假做了一個由頭,再弄個生死不明。一方面是不想太過刺激我,一方面也是警告要挾我,不要涉事太甚。
最後果然如我所料,那名殺良冒功的將軍回到京城不僅沒有被問罪,反而還升官加爵。而我家鄉整整一個村寨,上千條人命,就被打上了里通敵國,永世不得翻身的恥辱罪名!」
他越說越激動,頸上鮮血赫然淌下,異常猙獰,「這就是一個局,強盜將軍與巡查大人本就是一夥的,不僅心思深沉,手段毒辣,背後勢力還可上達天聽!我私下裡去求南鎮撫司指揮使,得到的答案卻是妄加干涉別處事務,妄言誹謗朝廷命官,一旦把這個消息流傳出去,就要革我的職!」
他忽然看向韓千戶,冷笑著說道:「熙可兄,你不知道吧?其實我早就有機會當上我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百戶長,千戶長。可笑得是,那麼多年我拼死拼活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卻由於沒有背景,空使別人封官進爵,自己始終不得前進一步。到了最後,竟然是那上千條鄉親、全家老小的鮮血,才換來了千戶長的虛名。可是這件沾滿鮮血的麒麟官袍,叫我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如何能夠安心的披掛在身上?!」
面對唐七星錐心的問話,犀銳的目光,韓千戶不自覺移了視線。也不知因他的話而難受,還是只是純粹的心虛。
雲西氣得渾身都在顫抖,緊攥成拳的手,直接早已泛白。
看著韓千戶目光躲閃的樣子,唐七星輕蔑一笑,「身為錦衣衛又如何?身在天下最有權勢的南鎮撫司又如何?沒有權勢,沒有人脈,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我明著查,暗著查,卻早已被人防備。相關的地方,只要一聽我唐七星的名號,早早就通好了起,敷衍塞責。
便是要去尋我那可憐的兄弟,都被中斷了證據。即便再拼命做事,又有什麼意義?
更何況,這些年,聽從上命,違背良心的事,我已經做下太多。就是那一刻,我才幡然醒悟。這樣的局面,不是一個人的問題,也不只是那個巡查大人,強盜將軍的事,更不單是我們一個南鎮撫司的事!而是整個官場的事!」
「夠了!」韓千戶突然發出了一聲爆喝,腰間繡春刀立時出鞘,喊著如冰的寒芒,直直指向被三人圍困住的唐七星。
「七星,本來你只是個偷盜殺人的罪過,如今在這兒妖言惑眾,是想同你的鄉人一樣,翻下忤逆反叛的逆天大罪嗎?!
雲西沉了目光。
唐七星說得沒錯,這擺明了就是一個局。明面上錯漏頻頻,實際上卻心機深沉。
唐七星嗤然一笑,又換了一個姿勢,挑眉望著韓千戶,語氣冰冷,「熙可兄,現在的唐七星已經不再是唐緹騎,現在的唐七星只是一個階下囚,甚至是死囚犯。如今講點不痛不癢的經歷又能如何?一刀是死,千刀萬剮不也是死嗎?」
韓千戶白淨的臉已經全然扭曲變形,眉目猙獰的瞪著唐七星。
唐七星忽然和緩了笑容,語意平淡而輕鬆,「不過,七星早已是賤命一條,只不過如果就這麼不清不楚的死了,那麼藏在盜九天堯光白身後的那些秘密,就再也沒人能夠知曉了。」他眉梢一聳,斜了韓千戶一眼,「熙可兄,難道不是這樣嗎?」
一時間,韓千戶陷入了切齒難言的兩難境地。
唐七星淡淡一笑,垂下眼眸,繼續說道:「許是我心裡早就厭惡了這樣身為神捕,卻反被神捕的身份所束縛的生活,也或許是冬生在天有靈,給了我神光一點。自那時起,我心裡就住進了另一個人,那個人便是堯光白。」
雲西低低接口道,「畢竟沒有人親眼見過冬生和另一個少年的屍首,也許···」她頓了一下,才鼓起勇氣繼續說道:「也許他們還活在世上某一處角落,或不得自由,或無法現身,也許···」
「不會,」唐七星終於放下了橫在頸上的繡春刀,輕輕搖了搖頭,牽動嘴角露出些許苦澀笑容,「雲書吏,你不了解他們,」他絕望的閉上了眼睛,「他們甚至不會給冬生留一個全屍。」
一滴淚水自他眼角滑下,流過他染血的唇畔,瞬間染紅一片。
雲西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眼見唐七星放下橫頸的刀,韓千戶猛地擺了一下手,怒聲重喝,「拿下!」
楊拓趕緊向外喊了一聲,幾乎招呼進了所有護在門外的高手。
雲西呆呆的站在原地,只覺得無數手持刀兵的從身後蜂擁上前,耳邊一時儘是紛沓而至的腳步聲,兵刃出鞘的擦擦聲。
數不清的高大背影,瞬間繞過同樣被那淒涼的故事聽呆了三個人,明晃晃的銀白刀尖轉眼就將唐七星圍了個水泄不通。
唐七星忽然向前伸直了手,一種兵甲立時一驚,卻不防唐七星手指一松,修長的繡春刀倏忽而落。
「拿下!」面對已經放棄抵抗,再無威脅的唐七星,韓千戶果斷下令。
那些密集的刀尖立時抵滿了唐七星的前胸後背。
緩過神來的邊老大一把扯下腰上牛筋軟繩,撥開眾人,上前二話不說,就將唐七星嚴嚴實實的捆成了一個大粽子。
唐七星任由自己的身體在邊老大手下搖搖晃晃,輕輕睜開眼睛,望著韓千戶,冷冷一笑,「熙可兄,我只希望你能為我弟弟,為我那數千名家鄉父老洗雪冤屈。」說完,他的目光轉而掃了雲西雲南一眼。
在那淒婉哀傷的眼神中,雲西卻分明看出了一種堅定,一種信任。
看得她喉頭不覺一緊。
她的感覺沒有錯,這個故事,這個請求,他並不是對韓千戶說的,而是對他們兄妹。
她不動聲色的點點頭,回給他一個更加堅定的眼神。
「放心吧,七星,朝廷是不會枉殺好人的,這個案子如果真有冤屈,為兄一定為你奔走呼告。」韓千戶輕笑著說道。
透過他那誠意缺缺的承諾,雲西仿佛聽到了韓千戶心裡的輕蔑嘲笑。
唐七星卻沒有再接韓千戶的話,他被人薅住後脖領,一下就被人推搡下了鋪著厚軟錦墊的貴妃榻,踉蹌著向門外走去。
經過雲西身邊時,他忽的停住了腳步,側眸望住雲西,悽然一笑,「千算萬算,算不到會遇到你們兄妹。」
雲西抿唇一笑,低低回答,「比起你蹩腳的偽裝成驕矜跋扈的錦衣衛的樣子,我更喜歡那個肆意瀟灑的堯光白。」
唐七星噗嗤一笑,「你還真是與眾不同,」說著,他努嘴兒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腳下。
雲西低頭望去,只見他正欠著一隻腳,好像在等著自己去看他的靴子。
雲西定睛一看,果然在他靴子中,別了一件物什。雲西下意識就要彎腰去拿,卻被一隻大手搶了先,迅速從唐七星靴中取出一柄匕首。
雲西訝異回頭,卻聽唐七星笑著說道:「殷捕頭,不要害怕,這短刀本就是那日從雲書吏靴中取走了,今日不過完璧歸趙而已。」
他又回頭望向韓千戶,卻牽動了頸上傷口,他嘶了一聲,之後咧嘴一笑,「熙可兄,七星生平最大一件憾事,也是最大的一件幸事,便是遇到了這兩位雲家後人。勁敵強手,可遇不可求,七星只不過想把這姑娘的匕首,還給她,這點小心愿,熙可兄不會不允吧?」
殷三雨低頭一看,手中的匕首的確造型奇特,一看就很符合雲西古靈精怪,特立獨行的行事風格,遂向韓千戶拱了拱手,垂眸回稟道:「啟稟大人,這件匕首確是那日在山寨,雲書吏被堯光白順走的那件匕首。只是一件匕首再無他物。」
韓千戶這才點點頭,鬆了口風,「應了這件,就別再廢話了,上路吧。」
唐七星嗤然一笑,轉回視線,仰頭望天,慨然高聲誦道:「搖光一夕動北斗,濃霾五夜迷東望!赫曦再見耀亭午,童謠忽憶歌商羊!」
聽著唐七星抑揚頓挫,慷慨激昂的詩句,望著他在密集的兵甲押送下,慷慨前行的背影,雲西只覺無盡的傷懷似浪濤一般,不斷拍打著她的心房。
搖光一夕動北斗,濃霾五夜迷東望···
她在心裡默默的重複著他歌詠的詩篇,不覺淚意潸然。
隨著堯光白真實身份的曝光,幾乎折磨了滕縣所有官吏的九個日夜,也終於落下了最終的帷幕。
倒也真是難為了楊拓,一連九天都處在極度緊張與情緒大起大落的艱難處境中。最後還能將感謝各位官吏,並將每一個人都熱情安好的一一送出了楊府。
所有細節都做得極為到位,可謂是有禮有節,一絲不苟。
就是這樣忙進忙出,竟然還能在一炷香的功夫就為韓千戶準備好了一輛最堅實的密封馬車,用於囚禁唐七星。將心比心,要是一般人經歷了楊拓這番波折,事成之後,肯定會恨不得立馬回房睡上一個飽飽的大覺。
望著只在一夕之間,就似一下成熟了十歲的楊拓老練沉穩,長袖善舞的樣子,雲西心中不覺感慨萬千。
如果說楊拓與韓千戶在官場上,都是智商不低,情商卻更高的人,那麼明顯唐七星就是只有智商,業務做得出色,但卻不善鑽營,也不肯低下頭來鑽營,低情商高精尖的專業人才。
但是低情商又如何,不肯低頭又如何?
堅守信仰,寧折不彎的人不正是古人所歌頌的勇士嗎?
更何況,這個世界上,為了利益而不惜卑鄙的楊拓與韓千戶,實在是太多了。
而這樣耀眼的堯光白,屈指可數。
懷著複雜的心情,眾人一一離開了楊府,雲西雲南並沒有坐上楊拓為他們安排的馬車。而是在向符生良、胡珂行了餞別禮後,牽著馬,緩步當車的走在布滿星輝的夜空下。
離別之時,符生良看了看雲南,又看了看雲西,嘴唇囁嚅了一下,卻終是什麼話也沒說出。
雲西躬身揖手,迎著他的視線,淺淺一笑,「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吧,一會就要點卯了。」
符生良亦點頭一笑,不再猶豫,轉身抬手撩起衣擺,上了轎子。
最後,靜靜的大街上,只剩下了雲西雲南兩個人。
雲西執著燈籠,橢圓形,溫暖的燈光在腳前一寸寸晃動。一抬頭,就看到七顆碩大而閃亮的北斗星,正掛南方,在一眾細碎而紛繁的小星群中,異常顯眼。
「雲南。」她輕聲喚道。
「嗯?」牽著兩匹馬的雲南輕聲回應。
「這一次,我們真的沒有做錯嗎?」
雲南忽的聽了步,纖白的衣衫在夜風中翩然微動。
他也抬起了頭,漆黑的眸子中映出七星中最亮的那一顆,聲音如靜河流水,低緩沉寂,「搖光一夕動北斗,濃霾五夜迷東望。這是南宋岳武穆之孫,岳珂,岳肅之的詩。說的是大地久旱,忽而星辰巨變,陰雲疊起,遙遙東望,渴盼一場大雨,大雨便倏忽而止。」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如今的天下不正是久旱渴雨的境況嗎?唐七星是希望真的有一場雨,來清洗這世間的不平冤屈。他拼力去做了,便不會後悔。」他側過頭,望著雲西,白皙的臉上肅然一片,「現在,你還覺得後悔嗎?」
雲西堅定的搖了搖頭,星眸熠熠生光,「我們沒有做錯,也不會後悔。唐七星渴盼一場大雨洗盡天下穢,而我們現在做的這些,就是在為天下蒼生,一件一件的洗清冤情,祛除污穢。」
雲南容色一動,抬手撫了撫雲西的頭,溫脈一笑。
「好一個洗盡天下穢!」
一個男聲忽然從前方街道的陰影中傳來。
雲西不由得一怔,腳下步伐登時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