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當局者迷
不知為何,看到殷三雨的那一霎那,雲西緊繃的神經便如浸了溫水般,鬆弛舒緩了下來。
淡淡的笑意也攀上了她的唇角,融化了她一臉的冰霜。
「三雨兄,請進。」雲西又將門拉開,撤步退到一側,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殷三雨笑著對雲西點點頭,一手拎著茶壺,一手背在身後,邁步走進房門。
關門之前,雲西又望了一眼隔壁雲南的房間,目光暗了暗,才合上了門扇,翻身走回屋子。
殷三雨已經坐在會客桌前,他一手將茶壺放在桌上,另一手從背後翻出,手心裡卻是還握著疊在一起的兩隻碗。
他將碗一隻一隻擺在桌上,隨後執著茶壺,傾出一注油亮的液體,一種混著芝麻香的香甜味道立刻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隨著腹腔中一聲異響,雲西才發覺自己的胃聞著這般響起,竟然癟了一下。一種抓心撓肝的飢餓感瞬間襲來。
雲西不覺咽了下口水,走到桌旁,俯身坐下,眼睛卻直勾勾的盯著殷三雨拿來的那隻白瓷碗。
碗中羹湯濃稠細滑,淡淡的黃色瑩亮泛著油潤的光。
「炒麵?」雲西驚喜出聲。
「炒麵?」殷三雨抬起頭來,笑眼微彎,「我們叫它油麵茶羹,是用白芝麻、花生,核桃,再加上粟米烤熟了,碾碎,再拌上糖做的。食用時,只用熱水一衝,就成了,不傷胃,最是抗餓。」
他抬手端起一隻碗,遞到雲西面前,「這家客棧老闆祖上是漁夫,這種油麵便是祖上傳下來的方子。只是現在日子好過了,便講究許多,選材用料,不僅是最好的,還要調出色香味俱全來。」
望著那碗飄著熱氣的油麵茶羹,雲西一時卻怔住了。半晌,她才伸出手,緩緩接過瓷碗。
當她冰涼的指尖碰觸到溫燙的瓷碗時,她仿佛聽到自己的心中,有什麼東西正在融化的聲音。
她雙手捧起碗,湊到唇邊,慢慢的喝了一口,暖暖的茶羹滑過唇齒,留下滿口余香。
她又喝了一口,溫暖的能量開始向全身蔓延,體力重又充斥滿她的四肢百骸,疲累的大腦也慢慢甦醒了過來。
她從沒有想過,只是一碗普通的油茶羹,就叫她先前一直緊繃的情緒徹底就迸碎。
殷三雨也飲了一大口,隨手一抹嘴角,爽朗一笑,「雖說是色香味俱全,但是為了漂亮的賣相,到底不如祖輩的用料實在。」
說著他抬眼看向雲西,笑著又道:「可見這世間,本就沒有絕對的十全十美,也沒有完全的無懈可擊。縱然完美如雲刑房,也會遇到挫折,也會有被人擊中弱點的時候。可是有弱點,才是一個真正的人不是嗎?有了弱點,就有了前進的餘地。即便雲刑房真的遭受到了什麼打擊,也還有咱們一起承擔。有咱們一起扛,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雲西抬起頭,隔著油茶羹氤氳的熱氣,看著端坐桌前,同樣正望著她的殷三雨,心中不覺一暖。
原來自己的情緒竟然暴露得這樣明顯,原來比起詢問事由,他更加關心的是自己。
雲西抿唇一笑,又低下頭,將碗中剩餘的油茶羹一飲而盡。放下碗後,她也學著殷三雨那般豪爽的樣子,用手背抹了抹嘴,「三雨兄說的不錯,這一次,雲南與我的確是被人扎到軟肋了。」
殷三雨放下碗,蹙著眉急切問道:「難道到底讓菱香姐鑽了空子,雲刑房被下了藥?」
「這倒不是,」雲西搖搖頭,伸手拿起桌上盛著清水的瓷壺,又翻出兩隻杯子,擺在桌子兩端,欠起身倒上了水,「雲南沒有中毒,我們也和三雨兄一樣,任何菱藕香的吃食酒水都沒碰。」
「那平白無故的,雲刑房的身子怎麼會那麼大的創傷?」
雲西聞言動作一滯,頓了一下,才坐回椅子上。
她在斟酌著,應該從哪裡講,應該講哪些式。
她端起杯子,用溫涼的茶水清了口,輕輕嗽了嗽嗓子,才開始講起原因來。
關於雲南半人半鬼的緣由,與邪靈的事,她隻字未提。她只說了菱香姐的那個故事,與最後雲南並不是雲家血脈的定論。
「竟然還有這回事?」殷三雨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雲西低下頭,目光凝重,「雖然現在只是菱香姐的一面之詞,但是其中有很多連我不都知道的雲家秘事。外人更不可能知曉,而且目前來看,那個故事沒有任何漏洞。」
雲西抬起頭又道:「對了,三雨兄,我記得你之前說過那個菱香姐的真名。」
「皇甫禾歙!」殷三雨立刻補充道。
「皇甫禾歙真的是她的真名嗎?三雨兄,你是怎麼知曉的,又是在什麼時候知道的?」
殷三雨幾乎沒有任何遲疑的回答道:「皇甫禾歙的名字,我幾年前就知道了。
原因是這樣,楊家本事後來遷到滕縣的,不想只是區區一任典史,竟然很快就在滕縣創出了一番基業。雖然說滕縣自古就是九省通衢,以前也是一個州的級別,但現在畢竟降州為縣,很多財源都分了出去。任憑楊家怎麼搞,都不可能搞出這麼大一盤家業。
我以前也處理過很多案子,其中有幾件就涉及楊家外圍。最後雖然都不了了之,卻叫我生了疑心。
對楊家的財源究竟從何而來,我也很好奇,就在私下裡,對楊家各種關係都有留心。
而這菱藕香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環。
原本憑著我的身份,根本不能談聽出任何菱藕香的消息,不過總算兄弟不少,找到了一個原來在菱藕香待過的老人。」
「老人兒?菱藕香的歷史很久嗎?」雲西詫異問道。
「菱藕香在兗州府很是有些年頭,」殷三雨點點頭,說道:「只不過,原來的菱藕香只是兗州府的一座二流青樓,遠沒有今天這樣氣派。
據那個老人講,最早的菱香姐也不過是一個被拐來的雛,只記得自己的名字,還是個拗口的複姓,皇甫,名字更是難寫難念,叫做禾歙。小禾歙那時候還偷偷寫過書信,想要擺脫後廚的雜役們幫著遞出去。結果自然是被狠狠修理了番。」
雲西捏著下巴,思量著說道:「小小年紀,就會寫信,可見卻是出自書香世家沒錯了。」
殷三雨贊同的嗯了一聲,繼續講道:「不過菱藕香雖是二流青樓,整治姑娘的手段卻是沒得說。無論什麼樣的貞潔烈婦,進了菱藕香,都被調教得妥妥帖帖,更何況皇甫那個小丫頭。整治了幾番下來,就卸了一身的硬骨頭,認命的待在樓里。
成年後的菱香姐,更是一度當上了樓里的頭牌花魁。整治男人的手段更是一絕。後來的菱香姐,就被一個神秘的權貴看上,不過那權貴並沒有為菱香贖身。就在別人都說這一次,菱香還是沒能找到一個真正的靠山時,那神秘權貴,竟然將整間菱藕香全都盤下,轉手就交給菱香姐打理。」
雲西又抿了一口茶水,若有所思。
古代的煙花女子能被某個富人贖身,回去脫離皮肉生意,靜享幾年福,應該就是唯一的成功標準。
而包養一個女人,把她包裝成一個老鴇,應該是遠超這個時代的幸福標準設定的。
但是遠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日本,將當紅的頭牌包養起來,為她盤下一大片產業,教她離開別人限制,自己重開一間會所,卻是非常正常的事。
難道菱香姐背後的情人竟然有穿越數百年的超前審美與獨特情趣?
雲西眉梢一挑。
不,絕不可能這麼簡單。
這麼大的一盤利益交換,背後定然有著更深的企圖。
卻聽殷三雨繼續說道:「誰知菱香姐一打理,菱藕香竟然就紅火了起來,風頭一下子蓋過了兗州府所有青樓。後來更是買了大片的地方,遷址過去。也就是現今的那處位置。」
「這些消息都確實可靠嗎?」保險起見,雲西還是確認了一遍。
殷三雨端起茶杯,仰頭一飲而盡,抬手一抹嘴,自信說道:「消息的來源十分可信,而且是幾年前的消息。那時候,我只是想弄清楊家的關係脈絡,與菱藕香沒有半點瓜葛衝突,不會有問題。」
雲西捏著下巴嗯了一聲,「如此說來,菱香姐的話,大半是真話了。」
「是真的又怎樣?她泡在青樓那麼多年,見過的男人無數,如今又暗藏著金魂寨的勢力威脅,她能為了你們陌生後輩做出妥協嗎?」
殷三雨將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越說越激動,「自你們進入滕縣,偵破第一個案子時,金魂寨菱藕香就與楊家牽涉進來了。更何況在金魂寨黑店時,咱們就與藕香姐過過手。
以她們的性子,定然會查清咱們所有底細。那時候,菱香姐就應該知道姑娘與雲刑房的身世。可是時間過去這麼久,她不僅從來都沒有找過你們,之後的刺殺,顯然還下了死手。就是現在她與你們避無可避的見面,偷偷相認,事後也保不住她該下手時,還對你們兄妹下死手。」
雲西又拎起茶壺,為殷三雨續了茶水,若有所思的道:「不瞞三雨兄,這些疑團,也正是我與雲南所擔憂的。只不過,雲南一時半會兒還接受不了他不是雲家人的事實。」
「這種事,有什麼接受不了的?」殷三雨眉毛一聳,激動的一拍桌子,「敢為了什麼而死,就要能為了什麼而活!」
他的語聲高亢,語意激昂,說得雲西竟是不覺一愣。
「敢為了什麼而死,就要為了什麼而活?」她定定的望著殷三雨,喃喃的重複道。
「沒錯!」殷三雨一臉慷慨,肅然說道:「雲刑房為了雲家的公道,為了這世間的公道,連死都不怕!活著時這點子變數又算得了什麼?難道他踐行雲家的道義,雲家的家訓,只因為他是雲家人嗎?他若不是雲家人,就會忘了雲家教養之恩,就會貪污,就會收贓冤枉無辜了?!」
雲西一把放下茶壺,雙手猛地抓住殷三雨的手,激動的站起身子,星目熠熠閃光,「三雨兄,你真是一語道破天機!這一切本來就不算什麼,雲南必須要挺過來!」
聽到雲西如此評價,殷三雨竟一時臉紅起來,他不覺低了頭,目光卻又觸及到雲西緊握著自己的手,這下臉頰紅暈迅速以燎原之勢燒到了耳朵後面。
「雲姑娘言重了,雲刑房絕頂聰明,這一層又怎會看不清?」他唇角強擠出一絲笑,故作鎮定的說道,「說歸到底,只不過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罷了。」
若是以往,想表達情義他大約就會直接表達,縱然羞澀,也不會這般狼狽。
而如今,他到底只能將所有心意的都藏在心裡,他卻不知該如何表達相處。
說歸到底,他殷三雨,也只是一個迷了心智理智的當局者而已。
意識到殷三雨略有些僵硬的表情,雲西這才發覺自己在無意中究竟做下了什麼好事。
一興奮,竟然將古代禮數全都拋在腦後。
雲西甚至懷疑,得意忘形之下,自己恢復了些前世撩撥美男,揩好男人油的惡趣味習慣。
「失禮了,三雨兄,剛才雲西一激動就忘形了。」雲西態度誠懇的道著謙,動作儘量流暢自然的將雙手拿開。
雲西深知,越是尷尬的時候,越要直接了當,大方自然,不然只會尷尬。
殷三雨眼見著雲西撤回了手,又見她沒有半點女兒家該有的羞赧怯澀,不覺抿唇一笑,「無妨,雲姑娘,你現在可是一身男子裝扮,雖說幹得過宋玉,抗得住衛玠吧,到底仍是個男兒相。況且平日裡出入衙門都是以男相示人。此時握個手,拍個肩,就算是兄弟間的戲謔吧。」
聞言,雲西忍俊不禁的掩唇一笑,隨後後撤一步,站直了身子,朝著殷三雨拱手行禮道:「三雨兄到底不是凡人!沒說的,好兄弟,一杯酒,一輩子,一起闖!」
殷三雨笑著站起身,端起桌上水杯,朝著雲西拱手一讓,「沒得酒喝,以茶代酒!」說完他仰頭一飲而盡。
「好,就以茶代酒了!」雲西興致正盛,她也端起茶杯,「有了三雨兄的開解,雲南定能夠走出他心裡這一團迷霧。」
說完她剛想一口乾了杯中茶,房門便被人急急敲響。
雲西端著杯子的手瞬間一滯,殷三雨對她使了個眼色,一個跨步,便徑直走到房門前。
「誰呀?」隔著門扇,殷三雨沉聲問了一嘴。
門外一個男聲立刻回應道:「殷捕頭,客棧里來了一個蒙面的女子,說要見見您的朋友。」
殷三雨眉頭驟然一蹙,他轉臉望向雲西。
雲西也正皺著眉,目光疑惑的望著他。
顯然她與他都知道來人的身份,只是沒想到,她竟然這麼快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