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128 我要追你!(萬更)
這邊廂,雲西給雲南塞了書信,便徑直來到了後院符生良的居所。
讓她有些吃驚的是,院子的小門是敞開的。從門裡望去,只見符生良所住的房屋都已亮起了燈光。
雲西運了一口氣,正正衣襟,邁步跨過台階。
一張黢黑的臉忽然橫在面前,
雲西靜了一秒,那張布滿皺紋乾瘦突兀的臉也頓了一瞬,隨後好眨了眨眼睛。
雲西瞳仁微縮,倏然撤步,定身站在門外。
要不是她前世心理素質過硬,比得過間諜,賽得過特務,剛才那一嚇,早就抓狂尖叫了!
「雲書吏?」那張臉忽然說話了。
雲西才發覺,這正是侍候符生良起居的老門房。
剛才他正站在門後陰影里,穿的又是一身黑衣服,所以沒能被她及時發現。
老僕人立刻放下手上水壺,「刑房出啥事了嗎?這麼急急來找大人?」
雲西揖手施禮,落落大方的微微一笑,「不是公事。」
老門房哦了一聲,「那就是刑房典吏的事了,」他視線不時往雲西身後瞟了瞟,「雲典吏讓你來的吧?」
雲西笑著否認道,「不是典吏,是雲西自己的私事。煩勞老伯通稟一聲。」
老門房臉上皺紋登時一顫,他挑著眉毛,審視的目光再次打量了雲西一番,「就書吏一個人?」他的表情開始異樣起來。
雲西知道他在想什麼。
這裡畢竟是古代,夤夜十分,女子孤身來訪,要進的房間,還住著一位單身男子,實在是有些瓜田李下的嫌疑。是個人都會認為她很孟浪,很沒羞恥心。
「煩勞老伯通稟。」雲西再度一揖,加重了口氣。
老僕人斜斜瞥了雲西一眼,嘬了兩下牙花子,才搖著頭,轉身向屋舍走去。
雲西裝作沒有看到,面色淡然的挺身直立在原地。
只在心裡斜斜回了他一眼,孟你個大頭鬼的浪,封建糟粕思想,踐踏人權,哼!
不多時,老僕人便邁著小碎步出來了。
「姑娘走吧,知縣大人有請。」老僕人抬手一指,聲調陰陽怪氣,語帶譏諷。
雲西微微一笑,目不斜視,撩起官服衣擺,大步走向前。
這個世界,給女人強加的條條框框實在太多了。她能魂穿到家風如此開明的雲家,擁有一個胸懷寬闊,不拘小節的雲南,真的很幸運。
但她並不想只在雲南面前保持自己的真實。
對於這個世界的法則,她會保持相應的距離與尊重。
但如果只能依靠一味的迎合別人,完全放棄自我,來換取生活空間。那麼她不僅會失去自己,更會失去真正屬於她的空間。
而重生之後,她最不會放棄的,就是她自己。
既然符生良有膽向她求婚,那他就該有膽直面她!
想到這裡,她不禁抿唇輕笑。
她的本性對於一個滿口之乎者也,滿心男尊女卑的古代士人來說,不啻於是一個嚴峻的考驗。到了正廳門前,雲西看到,旁邊被燭光映亮的紙窗上,映出了一個男子高挑的身影。
他手持一卷書冊,剪影一般的側臉,輪廓剛毅又不乏俊秀。
他不時點著頭,似乎正站在屋中誦讀著什麼。
她頓下腳步,揖手躬身,朗聲道:「符大人,我是雲西。」
那影子微微一滯,隨後緩緩轉過身,傳出一個溫雅清亮的聲音。
「雲姑娘麼?請進。」
雲西回了一聲好,隨手推開木門,一股淡淡的墨香氣息,頓時撲面而來。
她定了定神,凝眸望去。
符生良正站在一張條案旁,手執書冊,長身而立。
他已經穿好了官袍,卻沒帶官帽,一頭盤好的髮髻在曳曳燈光下,烏黑髮亮。濃濃的眉毛斜飛入鬢,一雙美麗的桃花眼,柔波瀲灩。
他亦望著她,如玉的臉龐上,一點溫柔淺淡如水。
「雲姑娘,夤夜至此,可是有何要事相商?」
雲西頓了一下,直起身子,目光灼灼,從容說道,「打擾大人休息了,這次前來,不為公事,只是為雲西自己的私事而來。」
符生良眸光瞬間微滯,片刻之後,他微側了身子,移開視線,解嘲似的笑道:「雲兄怎麼沒有一起來?」
雲西知道,自己的單刀直入,在他眼裡該是一種近乎於粗魯的莽撞了。
對此,她心裡早有準備。
她微揚著臉,淡定從容,有條不紊的反問道:「大人,您覺得雲氏是個什麼樣的家族?
符生良目光遲疑了一下,轉過臉望著她,」姑娘此話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雲西淺笑嫣然。
符生良眉梢微微一挑。
顯然,這個回答讓他有些驚訝。
但反應了片刻之後,他又不覺輕笑出聲,隨意翻著手中書頁,輕搖著頭,」字面上的意思?有趣。「
雲西靜默不語。
他揚起臉,唇邊彎起一抹自嘲般微笑,」以生良淺見,雲氏家族,數百年間屢出能臣直臣,於社稷,稱得上是大有功勞,於百姓,更當得起獨撐一方青天!「
他面容越來越沉靜,聲音也越來越肅穆,」所謂『大雪申威,萬木摧拉,
獨能擢芳於凝沍中,雖百折不委。』便是雲家人風骨!「
雲西躬身謙禮,落落大方,」能得大人盛譽,實是雲家榮幸。「她抬起頭,」只是,雲西眼中的雲家,與大人的有些不同。「
符生良挑眉輕笑,單手一擺,做了請的手勢,」姑娘見解有何不同?生良願一聞其詳。「
雲西含笑說道:」雲西眼中的雲家,不只是父慈母愛,更多的還是包容,開明。雲西的名字,父親取義『雲從西南興,風自東北至』。
意在將光耀雲家門楣的寄託,平等的放在雲家兒女肩上。
母親取義『赫如渥赭,公言錫爵。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母親期望雲西,雖生為女子,卻有不墮男兒之志。雲家女兒,向來不輸男子!「
符生良笑容誠摯,頗有些神往的說道:」世叔與嬸嬸真是教育有方,不類凡人。「
雲西挺立得更加傲然,一雙星眸熠熠生輝,
」正是如此寬容、開明的家族風範,才讓雲西從小與兄長一同讀書,一同研習聖人之道,一同修學推斷刑獄的本領,更是一起養出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拳拳之心!
也是如此,雲西才有今日的性格與見識。
所以雲西並不是世俗意義上的恭順賢良,嬌怯羞赧的小女子,也請大人不要將雲西等同與一般女子!「
符生良手握著書冊,呆呆的望著她,已然聽痴了。
雲西再次躬身,揖手禮敬道:」所以雲西有一個唐突之請,請大人也能暫時跳出世間對女子三從四德,端淑嫻靜的要求,心平氣和聽雲西講一講心裡話。「
符生良點點頭,笑容溫和,」姑娘小看生良了。生良雖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但與令兄同樣信奉為天地立心,致良知的陽明心學,斷不會如旁人那般,在意什麼繁文縟節。既然姑娘說到這裡了,生良也願意表下自己的立場,生良願以姑娘為尊!姑娘有話,但講無妨!「
符生良這番態度,縱然早在雲西意料之中,他行止間俊逸風雅的氣度,還是令她有些側目。
所謂謙謙君子,翩翩風度,大概也不過如此。
」那雲西就有話直說了,「雲西回了禮,緩緩說道:」雖然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出於對大人負責的態度,雲西想自己與大人直接談一談!「
符生良驀地抬頭,濃密眉睫霎時驚顫了一下。
顯然,才相識幾天的未婚男女,如此直截了當的談親事,還是讓他受驚不少。
雲西的眼眸卻清澈如舊,波瀾不興,」雲西想先問大人一句,您覺得人這一生,究竟是什麼?「
她故意緩了一下節奏,以免破掉之前的鋪墊之功。
坦蕩不等於無視他人承受能力,妄自尊大的強上霸王弓。
符生良遲疑了一下,直起身子,望著雲西若有所思,一會之後,才薄唇微動,道,」或許,人的一生本身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堅韌,堅守。「
他手持書卷,聲音似玉石之聲般清爽,悅耳動聽,」心中有志,百折不撓,就是堅韌,一如雲氏家族;心有良知,知行合一,就是堅守,一如心學信徒。「
前半句,她是聽懂了,後半句,她裝作聽懂了。
雲西點點頭,垂眸道,」雲西心中的人生,很簡單,也很直接。不知道大人聽沒聽過這個說法,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她抬起頭,瞳仁烏黑晶亮,笑意溫煦,」很多人都想做人生的主角,都想做整個戲台的主角,但往往都事以願違,畢竟,每一個生命,都願意把自己當成唯一的主角。「
符生良喃喃說道:」一切有為法,似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人生如夢,人生恍然如戲哪,「
」雲西不奢望當主角的,雲西也沒有那麼自大,雲西想要的不過是主控自己的人生而已。「
雲西也有幾分感慨,」無論是志向事業,還是婚姻感情,雲西都想擁有自己獨立的想法。「
聽到這裡,符生良的臉色已經變得有些蒼白,他蹙著眉頭,有些難以置信的咬著薄唇,似乎剛才聽到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奇葩言論。
」大人,「她再度喚道,」如果您真的娶到了雲西,又期待日後雲西如何與您相處呢?「
」呃···「符生良瓷白的臉頰瞬間緋紅一片,忙低下頭,」我···生良···「他皺眉咽了下口水,似乎一時間,舌頭怎麼也捋不清了。
看著符生良益加窘迫的樣子,雲西忍不住的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看得出,符生良雖然年長她幾歲,但面對女孩,並沒什麼經驗。想想也對,他年紀輕輕,就已經進士及第,又直接外放了實差,大把的青春與時間肯定啃在書房裡了。
要知道,古代多少讀書人,終其一生,才考到舉人的功名,;明末又有多少進士,等到鬍子都白了,都排不到一個官缺。
所以這個符生沒有多少機會和精力出去跟妹子浪,也是正常情況。
雲西這一笑,看在符生良眼中,卻有不同的感覺。
他只覺那新月般微彎的明眸中,有一種特別的天真靈動。
他的呼吸也似乎停滯了,停在在她瑩冰雪玉般純淨的笑靨中。
」大人理想中的妻子,該是在讀書時能紅袖添香,在外為官時,可以孝奉雙親,教養子女。平日裡入得廚房,大事時上得廳堂,舉案齊眉,相濡以沫的聰慧女子吧?「
雲西說得很認真,並沒有注意到符生良眼中一樣的光彩。
符生良手中的書卷已經被捏得變了形,他望著她,眸光幽然漾波,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
」可是,「雲西忽然皺了眉,臉上笑容盡數斂去,」這些都不是我能做到的。換句話說,是我不喜做,也不擅長做的事情。我很喜歡推斷刑獄的差事,我喜歡盡我所能,洗冤禁暴,窮盡我一生的精力,去追尋什麼是真正的公道,什麼是真正的黑白。「
聽到這裡,符生良才恍悟到了雲西真正的心思,他有些不安的踱了兩步,皺眉望著她,詫異的表情持續很久,最後才有些艱難的開口,」可是女子終歸還是要嫁人的,不是嗎?雖然雲家暫時蒙冤,但士族身份猶在,雲家女兒怎麼可能終身與仵作穩婆牙婆之流為伍?「
」雲西只想做自己生活的主宰者,「這一刻,她目光如炬,異常堅定。
」雲西並非要終身不嫁,只不過,在雲西未來的生活里,自己與夫君都有獨立而完整的靈魂,相互依戀卻不依賴。「
她終於切入到主題。
無論是殷三雨還是符生良,她都是真心實意的要與他們做朋友。
她選擇如此坦誠,不僅僅為自己,也為了能與他們真正的交心。
或許,雖然他們與她的思想意識,幾乎相隔了四百年。
但也許在她心裡,她始終對他們有自信,自信他們能夠理解她,或許還能欣賞她。
因為她欣賞他們。
」有的女子,宜家宜室,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如果嫁給大人,便是兩廂美好的幸事。而雲西,不僅不宜家,更不願拘泥於家舍廳堂之中,仰賴您一個人的寵愛過活。雲西希望嫁給,理解並欣賞雲西的人。「
啪的一聲,符生良手中書冊驟然墜地,蒼白的臉上滿是驚駭。
」雲姑娘···你是在拒絕這門親事?「
雲西靜靜的望著他,歉然一笑,儘管有些不忍心,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符生良所有的表情瞬間僵在了臉上。
空氣也在剎那間靜止。
這種場面,即便是現代人一時間都會難以承受,更何況成天將禮義廉恥掛在嘴邊的羞澀古代人。
就在她琢磨著更委婉一些的措辭時,符生良忽然抬起一隻手,似是扶著額頭,又像是遮了面,苦苦笑了一聲。
」以前只在書上聽過文君聽琴,紅佛夜奔的故事,從沒見過真正的巾幗氣度,如今才算開了眼界。「
雲西微微有些愣。
不得不說,符生良的接受能力與心胸的寬闊,超越了她的想像。
不過,她又皺了皺眉,文君撫琴?
是卓文君偷聽司馬相如彈奏鳳求凰,然後就私奔了的故事嗎?
可是,紅拂女是啥?
巾幗氣度這個詞不應該說花木蘭,穆桂英嗎?
麻蛋,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讀書少了,懟人都懟不利索。
」姑娘一雙慧眼果然透徹,「符生良俯身拾起書冊,」所說的,叫我這個男子聽了都自愧不如。「
眼見出現了一個台階,雲西趕緊就坡下驢,後退兩步,躬身行了一禮,垂眸道:」是雲西不識好歹,雲西也沒有什麼非分之想,只願追隨哥哥,效仿家父,不為雲家雪恥,誓不成婚。「
符生良將已被捏得扭曲變形的書卷,輕輕放在桌上,轉過身,定定望住她,」姑娘此時又以官職自稱,是想拉開你我之間的身份與距離嗎?「
雲西一驚抬頭。
直覺告訴她,符生良已經開始冷靜下來,甚至想要轉守為攻。
」大人猜的沒錯,「雲西坦然一笑,」就是拉開距離。「
」那麼,「符生良注視著她,眸中一抹光華水晶般閃爍,笑隱兩頤。」姑娘就是在拒絕這門親事了?「
」大人明鑑!「
雲西直了直身子,臉上維持著疏離的笑容,昭示著她的敬而遠之,
符生良含笑垂眸,轉過身,白皙修長的手指撥弄著書冊紙頁,緩緩道:」誠如姑娘所說,對於姑娘,生良的確知之甚少,向姑娘提親,也的確是出自師命。「
雲西點點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今男女,概莫如此,大人孝道為先,天經地義。「
他的手離開書冊,又執起桌上茶壺,單手一擺,指了指桌子對面的位置,示意雲西入座。
又澀然一笑,道,」實不相瞞,之前生良也有過兩次婚約,俱是出自父母之命,生良從來沒有過,自己的選擇。「
雲西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暫時跟他保持上下級的位置,恭敬回絕了他的相讓。
符生良也不堅持,自己端正坐下,翻出兩個茶杯,姿態優雅嫻熟的斟了兩杯功夫茶。
」但是這一次,生良忽然明白些了,也想自己爭取一番。「
雲西當然不會傻到去問他想要爭取什麼,她極其自然的後撤一步,揖了一個別禮,佯裝恍然不覺的說道:」大人說笑了,大人最是有進取心的,怎麼會沒有爭取過什麼?「
」站住。「噠的一聲,符生良將杯子放在桌上,轉過臉,似笑非笑的望著她,」雲書吏,這就想撤了?咱們還有話沒有說完呢。「
」謹聽大人教誨。「她頷首垂眸,恭敬回答。
符生良站起身,瞬間又緩了語氣,」現在還沒點卯,不在公職期間,請容生良再喚一聲姑娘。「
他單手扶著桌面,目光誠懇真摯,」說實話,姑娘這樣女子,實在是生良平素未見過的。生良當然想娶一個賢妻,從沒有想過,妻子也會有你說的那般特別。但是有一點很清楚,提親之後,除了師命,更多的是我自己的歡喜。也許我與姑娘還不算了解,但我願意,去理解你,去欣賞你。所以,請給生良一個機會。「
他一字一句,言辭誠懇,如金石鏗然,擲地有聲,說得雲西臉頰緋紅一片。
」我不想給。「雲西低了頭,答案脫口而出。
這樣直白,沒有任何迴旋餘地的拒絕,生生脫口,驚得符生良瞬間一愣。
雲西緩緩拱手,」雲西對大人只有敬畏之心,再無他想。「
符生良唇角揚起,撐著一口氣,頑強回道:」姑娘想要主控自己的人生、感情,生良亦是。所謂志同道合,莫過於此。只要姑娘一日未許夫家,生良就願意去爭取。「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緊接著,老門房沙啞的聲音驟然響起。
」大人,時候到了,該準備點卯了。「
符生良背過身,輕咳了一下,調整了聲線,再開口,已然恢復了往日老成持重,」知道了。「
門外老僕應了一聲,就退下了。
待到腳步聲漸漸遠去,雲西這才繼續說道:」大人——「
」雲書吏,「符生良抬手打斷。
只一轉眼的功夫,他就似變了個人。眸光幽深,濃眉微皺,自帶一種迫人寒氣。再沒有之前的溫靜,只剩下一片氣派,不怒自威。
」即將點卯,私事下次再談,速速去應名吧。「
雲西不禁在心裡白了他一眼。
不過事實上,他這一波回擊,操作得很是漂亮。
平心而論,她很願意給他點個讚。
勉強咽下了這一口氣,雲西躬身告辭,大步退出屋子。
她沒有回頭,自然也沒有看到,身後的符生良投來專注而幽深的視線。
經過院子,正幹著活的老僕人忙裡偷閒的,用異樣的目光還掃了她一眼。
她並不在意,所以完全無視。
不料剛穿過知縣宅院的月亮門,卻暗暗吃了一驚。
前方距此不遠處,立著一棵樹幹粗壯的果樹。
時值冬日,果樹上無花無葉,也無果。
光禿禿的枝丫肆意向澄澈夜空伸展,夜空繁星熠熠閃爍,清晰明淨。星星穿枝過椏,覆在樹冠上,恍惚間讓人有種錯覺,覺得那三三兩兩的星辰,似是掛在果樹幹枯的枝丫上的果實。整棵樹嵌了碎寶石般,清輝流轉,宛如夢幻仙境。
而在這整副畫作之中,立於樹下的一抹飄然白影,最是出塵。
白影背對著她,傲然站在樹下,絲薄柔滑的月白色衣擺被夜風輕輕揚起,蕩漾波動,仿佛能驅散影的黑暗。
雲西的心跳驀地停了半拍。
隔著一層薄薄夜幕,一襲素白衣衫的雲南,翩然玉立。
即便看不到他的臉,這樣的場面也美得足夠攝人心魄。
她默默的停住腳步,靜靜的凝望他,捨不得發出半點聲音,似乎他真的是謫降的仙人,稍一驚動,就會飛回太霄之上。
她又想起了剛才的情景。
面對著符生良,她本想更直接的說,不要追求我,我已有了意中人。
她本就不是真正的雲家人,不會因為什麼家仇未報而誓不成婚。
她的原因只有一個,此時此刻的眼前人。
但她不能說,無論是對符生良,還是其他任何人。甚至面對她自己,都不能再深入多想半分。
無眠的那一夜,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安睡。
因為她的心,忽然間就空了。
這還是穿越以來,她第一次真正的感覺到害怕。
假如讓他知道了自己的情愫,他肯定會立刻撿起鬼魂的身份。塵歸塵,土歸土,永遠的離開這個世界,來斷絕她所有的妄念。其實,就連她自己,也過不去身體的這道坎。
雲西緩步向前,徐徐走到雲南身邊。
或許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她能夠想通,也能夠接受現實。
距離一年期滿,還剩下幾個月。可即使雲南最終恢復了肉身,他的身體狀況,也已註定,他終身都不能再和別人親近。
這樣的結局,都是都是拜她所賜。
是她任性的毀了他本來的人生軌跡,那麼,現在也由她來陪伴他一生吧。
哪怕終生都不能親近,終生沒有普通男女戀人那些經歷,她也心甘情願。
不為贖罪補償,不為其他任何,只因為,她已不想再過沒有雲南的日子。
雲南微微轉身,側眸看她一眼,白皙清俊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
雲西這才略略放心。
看來他的狀態已經完全恢復。
她踮起腳,輕盈躍到他面前,活潑宛如少女,」你不好奇我和他說了什麼?「
」不必問,我也知曉。「他答。
雲西不由得聳聳肩,挑著眉毛,很是感慨著說道,」得,這一恢復元氣,就有力氣裝比——「
髒話剛要冒出嘴巴,便被喉嚨生生咽了下去。
她簡直都要為自己的文明好習慣鼓個小掌了!
誰知掌還來及拍,她就哎呀的一下痛呼出聲!再揮起爪子護住額頭,卻為時晚矣。額上早已重重挨了一擊爆栗,疼得她眼淚都迸出好幾滴!
她捂著額頭,機械般的猝然轉頭,惡狠狠的瞪著雲南,」臭雲南!本姑娘在此鄭重的警告你!下次再彈我,我就說髒話!彈一下,說十句!「
雲南鳳眸微轉,不屑的瞥了她一眼,冷冷道」說一字,彈一下。「
雲西額上頓時滑下三根黑線,嘴角抑制不住的抽搐起來。
她無奈扶額,咬牙切齒道:」行行,你夠狠,欺負我算術沒你好是吧?算你夠狠。「
雲南卻沒有聽見一般的直接轉了身,徑直離去。
雲西不服氣的眥了齜牙,嘁起鼻子,重重冷哼了一聲,也快步跟了上去。
順利點過卯,雲西跟著雲南走進刑房。
冬日的清晨,天還蒙蒙微亮。雲西一口氣燃了四五盞油燈,可還是覺得擺滿書架案宗的刑房太過昏暗。
雲南屋中最大的一張主桌前,俯身坐下。她則坐在了側面的一張小些的桌案前。
掏出自己的小炭筆,才寫了兩張文字記錄,就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雲西蹭地一下站起身來,瞪大眼睛,豎起耳朵,全身貫注的聽著外面的動靜。
桌子另一端的雲南卻依舊淡定如常,坐姿端正,表情矜持,執筆一字字的徐徐記錄著。
他斜睨了她一眼。
雲西不服氣的聳聳肩,攤手不屑說道:」沉著冷靜,沒什麼難的,我本就能做到,但現在不是少女了嗎?這麼好的機會不放飛一下自己,難道還要等三四十歲,再去裝嫩放飛?「
雲南眉梢微動,卻依舊自顧自的筆走游龍般的寫著字,根本沒有理會她的意思。
下一秒,一串咚咚的敲門聲如期而至。
緊接著響起了小六清脆」雲典吏,我是捕班鄧泓!「
順利點過卯,雲西坐在桌案前,才寫了兩張文字記錄,就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雲西蹭的一下站起身來,
坐姿端正,表情矜持,執筆一字字的徐徐記錄著。
」
清脆爽朗的聲音,「雲典吏,我是捕班鄧泓!」
雲西應了一聲,「進來吧。」
木門吱扭一聲被人推開,緊接著,一張紅撲撲,鼻尖還掛著晶瑩汗珠的小臉探了進來。
「雲西姐!」小六一眼望到雲西,臉上立刻浮出乾淨的笑容,「全部都辦妥了!」他轉身關上門後,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興奮的遞到桌前,「所有車轍的深淺尺寸,行駛方向,全部記在本上啦!」
雲西接過本子,才看一眼,就果斷交給了雲南。
繁體字本來就難認,又加上實在野外實錄,所以筆跡甚為潦草,雲西看了,腦瓜仁就嗡嗡的疼。
雲南則隨手略略一翻,便已熟記於胸。
「小六,你家殷頭沒召你去楊府?」
小六撓撓頭,不好意思的笑道,「殷頭讓老何她們去了,說是我太小,暫時不進那種地方。」
雲西不覺點點頭。
這一點,她很贊同殷三雨。
小六雖然需要歷練,但若太早就被拉進腌臢泥潭,難免過早損耗。
畢竟小六那明淨澄澈的笑容,對於他們這種掙扎在人性泥沼之中的人來說,太過寶貴。
「怎麼樣?」雲西轉而看向雲南。
雲南隨手又翻了一遍書頁,認真道:「這上面記錄的車轍痕明顯比普通運送木柴的車子深許多。可以肯定,車上除了木柴,定然還有其他重物。」
雲西用手指在空中點了點,一臉壞笑的道,「很沉的東西,就比如說白銀官錠!」
雲南從鼻中發出一聲冷笑,不置可否。
「那車轍軌跡的方向呢?分一條還是分兩條?」雲西追問道。
「你猜呢?」雲南合上文冊,起身走到後面一排卷宗架前,有條不紊的歸了類,擺放妥當。
雲西捏著下巴,煞有介事的點頭說道:「根本不用猜,肯定分兩條,一條奔滕縣方向,另一條很可能奔兗州方向。」
小六撓著頭,皺著眉思索片刻,卻仍然是困惑不解,好奇問道:「雲西姐,那柴車本就是專供滕縣典史府的,一條運到滕縣,自然沒問題。可是另一條為什麼很可能是兗州方向,不是一定是兗州的方向?」
雲西轉過臉,笑著望向小六,點點頭道:「嗯,不錯嘛,比以前有根據了嘛。」
說著,她拿起炭筆,又低頭刷刷的寫畫起來,嘴裡還繼續考較著小六,「那你先想一想,另一條道路的方向為什麼會定在兗州方向?」
小六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唇,才試探著說道:「其實現在所有人雖然嘴上都不敢說,但是心裡都知道,金魂寨就是端掉山寨那伙子人,而背後的主謀就是楊典史。」
他皺起眉,「但是官府幾番想打掉山寨,都無功而返,金魂寨一下子就搞了個全部殲滅,無一活口,肯定也是投下了血本。即便是楊典史幕後謀劃,也一定會分金魂寨一杯羹。所以部分官銀被金魂寨分掉是很正常的。金魂寨的勢力又在兗州附近,拉到兗州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啦。」
聽到此處,雲西不由得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小六的臉登時就漲紅一片,他撓著頭,低著眼,不好意思的說道:「雲西姐,是不是我說錯什麼了?」
雲西抬起頭,笑意淺淺,「我沒笑你,我笑的是你家殷頭。」
小六更是一臉茫然,「我家殷頭?」
「像你這麼聰明的孩子,放到他手裡,都變得混混沌沌的了,你家殷頭還真是誤人子弟!」
小六臉上紅的好似能滴出血來,愈發窘迫的低下頭,結結巴巴的道,「不關···殷頭的事···還是小六之前太笨,不開竅。」
看著小六羞赧到了極致的樣子,雲西頓覺自己是正在調戲純情少女的老流氓,惡趣味的笑了笑,「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來給你講一下,為什麼此處用了『有可能是兗州』而不是『一定是兗州』吧。」
她輕咳一聲,嗽了嗽嗓子,才正色道:「金魂寨雖然在兗州,但是兗州畢竟是魯王所在地,各方勢力盤雜交錯,魚龍混雜,官府眼線眾多。一個不慎,烙印官府標誌的銀子被人發現,便是無盡的麻煩。所以為了官銀安全,自身安全,金魂寨很可能將官銀暫時放到外地站點。等到絞碎所有銀錠後,分批入市。當然,也有可能他們在兗州城外就有足夠安全的站點,所以究竟方向如何,還不能確定。」
「哦,」小六臉上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可是隨即又皺起了眉,不解問道,「那送到咱們滕縣的怎麼沒可能在外面緩衝一下?」
雲西眸中寒光一閃,冷笑著說道,「因為倉促。」
「倉促?」
「假如楊典史真的就是只是金魂寨的幕後人,那他布下這個計劃,必然是十分倉促的。」
雲西重重說道,「闖破天逃到曹家莊東山,沒有多久,知縣大人下令全力剿匪更是這兩三天的事,本來還計劃三天上山攻寨,沒想到符大人臨時又改了命令,頭天發布的命令,第二天就出兵了。最重要的是,不僅計劃被打亂,山寨事情一出,楊典史就被堯光白盯上了。而堯光白專一要與典史作對,絕不只是為了復仇,恐怕他已經確認過官銀就在楊府,所以才玩這麼許多花活的。」
小六眼睛瞬間睜大,嘴巴也不覺張開,徹然頓悟般的感慨道:「原來是這樣!」
雲西臉色卻越來越沉,她不覺望了一眼雲南。
雲南也停了手上的活計,怔怔的盯著書架,微微有些出神。
給小六分析的這些,並不只是表面上的那麼簡單。收到了這最後幾條證據線索,盜九天一案也基本告破。
他們現在就可以破案,但是,還不能這樣做。
雖說保護楊洲很重要,但是如何搜集楊府罪證,才最重要。
這些代表著,未來八天裡,他們不僅要徒手走上一條極細的鋼絲繩,更要在鋼絲繩上跳一曲雙人舞。
「小六。」雲西收起炭筆,將自己所寫的紙張疊起收好,「捕班與兵房這幾天都會去楊府,你帶著剩下的人,守好衙門,守好大人。」
雖不知內情究竟如何,小六還是被雲西忽來的鄭重感染,握緊腰間佩刀,重重點頭應了一聲。
雲西又走到雲南桌前,將他寫的那張紙也疊起,放進桌上備好的一個信封里封好,轉而遞給小六,「這封信,你要親自交給大人,大人如果有什麼事,你再來楊府找我們。未來八天裡,我們與你家殷頭,都會住在楊府里。」
「雲西姐放心,雲典吏放心,交給小六沒問題的!」小六輕手接過書信,又十分小心的放進貼身衣物里,謹慎放好。
雲西拍著小六的肩膀,溫柔一笑,「雲西姐對你很放心,只要小六事事多想幾個為什麼,做事就會越來越穩妥,去吧!我們也要出發了。」
小六紅著臉,表情凝重的點點頭,道了辭,轉過身,扶著腰間佩刀,快步而去。
望著小六一頭扎進清晨薄霧中的背影,雲西不覺溫默一笑。
「雲南,咱們也走吧。」她拂了拂衣擺,淡然說道。
雲南已走到她的面前,白皙的面容綻出明媚淺笑,「走吧,好戲才要開始,不能誤了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