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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
他哭了:“媽,給我託夢吧。”
他和蕭澤離開,朝著學校的方向。
鎮上這些年蓋了新的學校,而新樓就在舊的那幢樓後面,舊樓連著那些破桌爛椅被拋棄,漸漸成了學校放東西的倉庫。
賀冰出獄後再沒回過藺溪鎮,既然回來,應該就待在學校里。
中午放學出來的學生們好奇地瞅著吉普車,一步幾回頭地跑遠了,林予抬頭看向三樓,在窗戶里看見了賀冰。
他問:“哥,能不能在這兒等我?”
蕭澤靠著車門吸菸:“你記住來之前姥姥對你說過的話。”
“我記得。”林予始終仰著頭,好像怕賀冰會逃跑似的。他邁出不算沉重的步子,呼吸和腳步的頻率趨同,進入舊樓的一瞬驀然攥緊了拳頭。
一樓停著幾輛自行車,二樓放著缺胳膊少腿的桌椅,三樓還算乾淨,長廊上沒有垃圾,安安靜靜。他站在走廊盡頭,隔著數米對上賀冰的目光。
賀冰在這幾天裡頭髮白了大半,臉上的傷還沒痊癒,整個人竭力站直,但毫無精神。
林予緩步走近,隔著半米停下:“你留言就是想讓我來?你不怕?”
賀冰那股子窩囊氣不見了,頹喪之中反而透著些無所謂,他轉身進入背後的教室,邊走邊說:“我還有什麼好怕的,我這輩子——”
他頓了頓,等林予跟進去才說後半句:“我這輩子讓愛人怕,讓女人怕,讓傻子怕,要是有因果報應,也該輪到我怕了。”
教室里歪歪斜斜地擺著幾張桌子,桌面都是深深淺淺的劃痕,林予踩著滿是厚灰的地面深呼吸,仿佛吸入滿肺的塵埃。
女人是指他的親生母親許如雲,傻子是指林獲,那愛人也就是另有其人。
賀冰靠著一處桌角,就像那些年講課時一樣,只差拿一卷書。林予也不管髒污了,直接坐在一張破椅子上,吱呀作響,搖搖晃晃。
賀冰看著他,平靜又冷靜,全無之前面對他時的愧疚,開口也很平淡:“你沒什麼想問的麼?”
“問什麼?問女人是誰,問傻子是誰,問他們怕什麼?”林予從兜里掏出那張雜誌內頁拍桌上,驚起一環飛塵,“女人是我親媽許如雲,你對她進行家暴,你打死了她!傻子是豆豆,你多次猥褻他,對他施加暴力,害他現在還待在醫院裡!”
林予眼眶頓紅,全因怒意:“至於你的愛人,應該也沒少被你的拳腳傷害過吧?”
賀冰目光發直,他沒想到林予會自己發現他家暴許如雲致死的事實,可是知道又能怎麼辦?他已經坐過牢了,難道再送進去坐一遍?
他傷害林獲,可是當年或現在都拿不出證據,就算他自首認罪,撐死也是判上幾年。
監獄對他來說並不陌生,高牆鐵窗,灰藍的衣褲,他出來時那滿腹墨水已經乾涸了,只剩下落後於社會的傻氣。然而他這餘生還能做什麼呢?打掃衛生、看大門、端盤子……等到更老的時候又該怎麼辦?似乎還不如待在監獄裡。
他抬起那雙渾濁的眼睛,望著林予因憤恨漲紅的面頰,不禁笑出來:“你長得真像你媽,圓溜溜的眼睛,瞳仁兒又黑又亮,生氣時也只會紅著臉瞪人。”
林予咬著牙根兒:“你既然有愛的人,既然喜歡男人,為什麼要騙我媽?!騙了她還打她,你是個畜生!”
賀冰全盤接受林予的咒罵:“你和蕭澤第一次出現在精神病院那天,我就看出來了,我就知道你們倆是一對。我一點都不驚訝,我覺得特別有意思。”
“因為你遺傳自我。”
哪怕十幾年都沒相認又怎麼樣,那麼多年見都沒見過又怎麼樣,血緣基因就滲透在彼此的骨子裡,是親父子,改都改不了。
賀冰站直離開桌角,有些虛晃地走向林予,最後隔著桌面停下,俯視著林予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有個喜歡的人,他小名叫豆豆,細長的眼睛,不怎麼愛說話。”
林予微微發怔,盯著賀冰的眼睛沒有出聲。賀冰把手撐在桌面上,印了滿手的灰:“可是他沒信用,他說好和我一起來這兒支教,我們說好在這兒蓋一間小屋,過沒人認識我們的生活。可他反悔了,他聽家裡的話結婚了……”
他聲音一直很輕,此刻提到舊事陡然拔高音量:“……結婚!他拋棄我去結婚!”
後來賀冰憤怒出走,獨自申請支教,他心裡帶著一根尖刺,帶著一個堅硬的疙瘩。再後來他在這兒認識了許如雲,許如雲單純又喜歡他。
“我娶了你媽,他不是結婚了嗎?我也會結!”賀冰傾身抓住林予的肩膀,手掌揚起的塵土瀰漫在他們兩個之間,“可我結婚之後每天都不開心,我對著你媽渾身都不自在!她很開朗,很熱心,和我的豆豆一點都不像。”
林予發著顫問:“所以你就打她?”
賀冰皺起眉毛,神經質地高聲回答:“我讓她安靜一點兒!我讓她和豆豆像一點兒!”
他因愛人的背叛而負氣結婚,把所有的不平不順都發泄在許如雲身上,把苦戀無果的憤懣和貧窮窘迫的憋屈通通以暴力發泄在許如雲的身上。
“其實我也很後悔,我每次打完她都很後悔,她是無辜的。”賀冰的聲音再次輕下來,抓著林予雙肩的手也開始鬆勁兒,“我跟她道歉,一遍一遍求她原諒,她是我這輩子遇見的最善良的女人,心那麼軟,每次都肯原諒我,都以為我能改好。”
直到最後一次,許如雲撐不住了,舊傷惡化又覆蓋新的,她在救護車上咽氣時才知道,這輩子就這樣狼狽又匆匆地走完了。
賀冰落下兩滴淚來:“你真像她,兒子都像媽,你和她一樣善良,一樣心軟。”
他吃准了林予會接受他,會原諒他,只是林予比他想像得更聰明,竟然發現了他撒謊,也發現了林獲的異常。
林予拂開賀冰的雙手,猛地站起身甩給賀冰一耳光:“我媽不像,你找到像的了,連名字都一樣,你就禍害他、糟蹋他,他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是我的大哥,是你親兒子那些年最在乎的人!”
賀冰被打得偏著腦袋:“林獲那時候十七,小名叫豆豆,長得也像豆豆。我喜歡他,著了魔似的喜歡,我覺得那是老天爺在補償我。”
從第一次把林獲鎖在辦公室開始,隱秘的欲望一發不可收拾,他把對曾經愛人的感情轉移到林獲身上,用威脅迫使林獲配合。
“可他是個傻子,他那副傻樣子又難看又噁心,口水滴滴答答,翻著眼睛,抽搐的時候像個殘疾。”賀冰遺憾地講述,眼底卻漫上無盡的悲涼,“可他又幸好是個傻子,任我擺弄,說什麼都會聽,久了還會忘,他把我忘了。”
當他出獄後在快餐店偶遇到林獲,以及後來又進精神病院做清潔工,他發覺林獲已經不記得他了,只是會害怕。他要是戴上口罩,再溫柔一些,林獲甚至把他當作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