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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摟住林予的雙肩,捏著肩頭那把骨頭傳輸力量,說:“忽悠蛋,你之前說過,自己不想好,那就怎麼也好不了。豆豆在變好,我們也很好,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林予看向林獲,心頭再次浮現出賀冰曾經的罪惡。他原本想獨自回去,就算找不到賀冰,也想尋找關於許如雲的一點痕跡。既然蕭澤知道賀冰在藺溪鎮,肯定也會找過去,他只好打消獨自行動的念頭。
第二天一早,孟老太穿著身休閒裝來到醫院,她最近返璞歸真,不化妝不打扮,素著臉修身養性,反而顯得更加年輕。
她把保溫飯盒擱下,閒閒地在椅子上一坐,攥著林予的手毫無廢話:“小予,你哥都跟我說了,姥姥暫時不講什麼安慰的話,因為你們急著走,姥姥只說幾句要求,你務必要做到。”
林予應著:“姥姥你說。”
孟老太摩挲他的手背:“你和豆豆以前遭罪,以後不會了,豆豆現在沒死沒傷躺在這兒,你要照顧他、陪著他;你哥哥跟你經歷了那麼多事兒,生死都不在話下,他也全乎人一個,需要你愛他、疼他。所以,你這趟去,不是有仇報仇,是把仇了結,把恨在那窮山僻壤的地方擱下。”
林予眼紅鼻酸,孟老太將他一把摟住:“你以前遇見過的那些人,每個都是走上了絕路,你能幫他們,那這回就幫幫你自己,別讓自己到無路可走那一步。”
林予離開前封存起一份理智,要保留到失控那一刻再打開。他答應了孟老太,臨走又對睡夢中的林獲說了幾句話,和蕭澤告別醫院時正好就著中午晴朗的太陽。
他們回公寓收拾了點東西,統共也就一人一個包,出發上路,林予揣著外套口袋,死死攥著從雜誌上撕下的那一頁。
高速公路兩旁的風景和冬天比天上地下,春天哪裡都是好看的,綠的更綠,清的更清,一點點向南行駛,進入某地界後晴天轉陰,飄飄灑灑地落了場雨。
林予歪著頭看山,山體深綠連綿,每一道起伏都挺溫柔,覺不出半分陡峭。高山密樹籠在煙雨里變成冷色調,配著車廂里的喑啞歌聲,感覺能行至盡頭。
“哥。”他說,“看著這景兒,感覺一點都不怕死。”
蕭澤握著方向盤面無波瀾,內心卻不動聲色地激起一股海cháo,他想起遇見林予之前的考察回程,也是飄雨的高速路,也是縹緲的女聲,他同樣生出了赴死的勇氣。
這場雨一路蔓延至藺縣,到達時正值傍晚時分,陰天沒太陽沒晚霞,只有層層下壓的黑暗。他們還住上次落腳的酒店,還去對面的快餐店吃炒麵,不過林予的師父沒來,一頓飯吃得百無聊賴。
他們擁抱在床上,開著床頭燈互相取暖,林予問:“哥,明天還有雨嗎?”
蕭澤回答:“天氣預報說明天會轉晴。”
“其實下雨反倒適合那個氣氛。”
“什麼氣氛?”
“上墳,哭喪。”
“別了,我一到雨天就怕你穿越。”
林予樂不可支,咧開嘴露著八顆白牙,他說幾句冷笑話,蕭澤接幾句更冷的,可被窩裡越來越暖和,雨聲淅瀝,他把蕭澤的手放在胸口,那微乎其微的肌膚摩擦聲幾乎尋覓不到,但一點點填平了心上的瘡孔。
如蕭澤所料,半夜雨停了,天空一點點放晴,林予早起換好衣服,背著雙肩包出去了一趟。他去早市買了幾刀黃紙,買了兩串金元寶,還買了幾個蘋果。
不知道許如雲喜不喜歡吃蘋果,他有點糾結。
街面還濕著,藺溪鎮的土路更是難走,積水和泥拌著小石子,遇到一大灘水都不確定下面是路還是坑。吉普車慢悠悠地往裡開,繞過藺山直奔山後頭那個村子,山腳下的背風坡上全是墳,有新有舊,有的多年沒人打掃已經被磨平生出荒糙。
蕭澤停車熄火:“開車也不快,咱們腿兒著吧。”
他們下車往村子裡走,隱有預感還是要回到山腳下來找,步行到村口,林予沾著一腳泥水張望各家的房屋,都在一個鎮,住的房子也都差不多。
雨後難走,土路上沒什麼人,林予隨便攔住一個歲數比較大的,問:“奶奶,村里以前是不是有個叫賀冰的?”
對方沒聽清:“誰啊?”
“賀冰,在鎮上那間學校教書,支教來的。”他大聲一些,“他老婆叫許如雲,您見過嗎?”
老太太聽清後打量他:“你們是誰啊?”
蕭澤在陽光下半眯著眼睛:“大娘,我們是許如雲的遠方親戚,她去世後埋在後山了?”
“後山,都在後山呢。”老太太不怎麼講究地擤了把鼻涕,“我知道點兒,當時縣裡來救護車,大家都跑他家門口看,後來那倆人都沒回來,估計是沒救活。”
林予急切地問:“您能說仔細點嗎?!”
“那我可記不清。”老太太不耐煩道,“誰知道怎麼回事兒哪,警察後來在山腳安的墳,她男人根本沒回來,反正我這些年沒見過。”
老太太說完又打量他們一遍,然後揣上袖口走了。
林予險些把背包帶子薅斷,當時鬧出人命,許如雲沒有救活,賀冰鋃鐺入獄,警察回來給許如雲安一處墳。而那個死掉的女人,他的親生母親,也許被人茶餘飯後嚼幾回就忘個乾淨。
林予有些搖晃,挽著蕭澤的手臂才得以繼續前行,他們尋不到多年前的丁點痕跡,村民更忌諱打聽晦氣的身後事,至於生前……
沒有人比賀冰更清楚。
兩個人返回後山,太陽掛在半空,照著那片毫無規矩的亂墳。藺溪鎮的人死了都往這兒埋,這一輩死光了埋下,百年後消融在泥土裡,再埋下子孫。
林予鬆開手自己走,從外面一圈開始挨個尋找,新墳其實不必看,但他卻怕錯漏一般詳細檢查。走上山坡,繞過墓碑,薅下一把荒糙,葉片的細脈交錯縱橫、四處牽連,可他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找不到。
蕭澤走到他身旁:“只有一處墳丘的話早風吹雨打磨平了,但我們能確定就在這片土地下,那就把東西燒給你媽媽。”
林予掏出黃紙和元寶,擺好那幾個蘋果,幾塊石頭壘成一圈,他把東西一股腦燒掉。火焰跳動,偶爾有村民路過看他們一眼,他盯著最紅的焰心出神,張張嘴喊了聲“媽媽”。
許如雲,賀冰說她很漂亮。
林予抬頭看看天空,烏雲散開只飄著幾朵潔白無瑕的,他想許如雲就是其中一朵。黃紙和元寶漸漸燒完了,火焰也低下去逐漸熄滅,他猛地站起身,鼓起力氣一掃頹敗,抬手圈在嘴邊,大聲喊道:“——我是林予!”
他是林予,今年十八歲了
最近讀書很用功,喜歡算命,喜歡和老頭老太太們聊天。
他愛吃紅富士,愛不高興的時候上小閣樓。
他把以前的辛苦都忘了,他以後會過得很好。
林予一口氣喊完,聲音在山間迴蕩,每一句乘風而去,飛到遠處、飛向天空、飛入許如雲的耳中。他圈在嘴邊的手掌捂住臉頰,靜默著立了半分鐘,而後閉上眼睛高喊,春風幾乎劃破了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