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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忠實記錄外在事實的寫實主義,自然也有憑想像力虛構出的寫實主義。無論哪一種,創造而來的主體與現實都處於一種緊張關係,這點自不待言。如同沙特在《想像力的問題》中所述:“透過非現實存在,能夠在某瞬間賦予讓意識掙脫‘世界內存在性’的看法,而這種‘世界內存在性’才是想像世界成立的必要條件。”亂步的早期短篇作品,正是這種想像力的逆說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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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就推理小說的角度切入,江戶川亂步短篇作品中的詭計多半是利用一人分飾兩角與暗號。中島河太郎(6)在《鳥瞰亂步文學》中特別提到,對於在一般推理小說中,占有極大比例的密室和如何瓦解不在場證明,江戶川亂步顯然毫不在意,一心一意只集中筆墨於一人分飾兩角,中島指出這種傾向是來自亂步的雙重人格。的確,受到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與愛倫•坡的“威廉•威爾遜系列”(William Wilson)影響而產生的一人分飾兩角的構想,在《雙生兒》、《幽靈》、《一人兩角》、《湖畔亭事件》、《帕羅拉馬島奇談》、《陰獸》、《何者》等多篇作品中都一再出現,再加上通俗長篇小說里的喬裝變身,這類例子可說是不勝枚舉。亂步在《懸疑說》中表示:“近代英美長篇偵探小說,高達八成都是以某種形式採用一人分飾兩角的詭計,甚至頻繁到了令人詫異的地步,但這與其說是作者毫無創意的證明,不如視為一人兩角所帶來的恐怖是多麼具有魅力的證明。”這段話同樣可套用在亂步自己身上。  

    亂步具有雙重人格,這點他自己也承認,而橫溝正史在《“雙重面相”江戶川亂步》這篇文章中曾經提及:“戰後的亂步完全變了。熟知亂步年輕過往的推理作家曾表示,戰後亂步的改變著實令人驚訝。”由此可見這應具備某種程度的真實性,不過,若將這種改變視為亂步的人生從純粹、有潔癖的藝術家轉型為妥協的現實家,這樣的雙重人格或多或少是具有藝術家靈魂的人為了在世上求生存所必須面對的宿命。前衛藝術家岩田豐雄成了大眾作家獅子支六(7),純文學作家色川武大成了麻將作家阿佐田哲也(8),並沒有人因此批評他們是雙重人格,為何僅有江戶川亂步遭受如此待遇呢?

    想來應是出於亂步的藝術家良心過於極端純粹、潔癖吧。“從少年時代起,他就出乎尋常的嫌惡同類”、“厭人癖、孤獨癖,表現在外的則是不與人交際”,可見亂步從小就受到強烈疏離感的折磨。當他就讀愛知縣立第五中學時,由於厭惡跑步與機械式體操,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請病假。十六歲時便與一名友人逃離宿舍企圖前往滿洲因此遭到停學處分。他無能力處理周遭現實,相反的,空想之翼卻無限延展。前往滿洲這個突兀的計劃以及大學畢業後渴望到美國的夢想,都是為了脫離現實的疏離感在起作用。但是,就像攻擊風車的堂•吉訶德,江戶川亂步逃脫現實的嘗試,表現在外的是他一再更換工作,但一切終歸徒勞。再加上,正如《亂步悄悄話》也曾揭露的,亂步在精神上的同性戀傾向,必定使得他的孤獨感越發嚴重亂步的同性戀傾向,從他讀了村山槐多(9)的《二少年圖》後的感想也可看出,然而也僅限於極為形而上的精神概念,他將一切肉體之愛都視為贗品而嚴拒在外。這種戀愛,在現實世界終究無法實現。  

    以《一人兩角》為始,亂步異於常人的變身願望、隱身衣願望以及烏托邦願望,與其說是雙重人格,不如說該視為亂步企圖擺脫現實疏離感的強烈渴望。因為,這其實是想脫離自己目前的身份、想眺望眼前的自己以外的世界,是一種抗拒現實的欲望。少年時代曾是白淨美少年的亂步,三十幾歲頭髮便漸漸稀疏了,這種肉體上的自卑感或許助長了他的變身願望。如同山村正夫(10)在一短文中所述,他在戰後到達某個年齡後,之所以不再有厭人癖反而變得善於交際,或許不是變得開朗,而是因為自卑感消失了。

    江戶川亂步自己在《偵探小說描寫的異常犯罪動機》 中是如此解釋:“我也是有強烈‘隱身衣’願望的男人,舊作經常描寫“偷窺”心理也是由此而來。《天花板上的散步者》躲在閣樓這個隱身衣後干盡壞事,藏在《人間椅子》這個隱身衣中談戀愛,都是隱身衣願望的變形。”這種傾向同時延續到《湖畔亭事件》與《鏡子地獄》。

    出於這種隱身衣願望的偷窺嗜好,和溢澤龍彥(11)指出的或該稱為人偶偏愛症(Pvgmalionism)的人偶嗜好結合在一起時,就誕生了《非人之戀》與《帶著貼畫旅行的人》等幻想傑作。“我擁有過的戀情早在我對性事尚感懵懂的少年時代,而且是對同性,就已傾注殆盡。”(亂步悄悄話)正如亂步這番告白所揭示的,在亂步的愛情觀中,對超越性愛的純粹精神之愛有著強烈憧憬,這才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實現的荒謬之愛,他對人偶的熱愛正源自他身為戀愛失格者的個人體驗。當妻子發現她一直以為深愛著自己的丈夫真正愛的竟是京人偶(12)時,遂在嫉妒下毀掉那具京人偶。沒想到,丈夫得知消息後,絕望之下竟也死在人偶身旁,這樣的《非人之戀》雖然太過異常,但它能帶給我們強烈感動起因於這段戀情具備了與現世快樂和算計完全無關的純粹性。人偶永遠年輕美麗,而且不可能成為肉體欲望的對象,這種愛情便因此得以在精神上保持一貫的純粹性。這種柏拉圖式戀愛根深蒂固地紮根於江戶川亂步的幻想之中。堪稱幻想小說系列最高傑作之一的《帶著貼畫旅行的人》描寫為情所苦的男人迷戀貼畫上的女孩,並藉助望遠鏡變身投入貼畫中,在這個情節設定中,仿佛匯集了變身願望與偷窺嗜好、和人偶發生不可能的純愛橋段,可說是集亂步的一切渴望於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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